十三月二十六日清晨,紫薇台上仙云铺地,征远军的金顶军帐屹立于万道瑞光之中,雄浑亦巍峨。
在仙云的深处,有许多名身穿鹅黄羽衣的美丽少女,笑靥迎人的引领着矗云山的诸王诸公步入金顶军帐落座。金顶军帐是一件神器,军帐之内金碧辉煌,灯火通明。在军帐的正中央是紫薇帝座,帝座之上空无一人,因为紫薇帝座属于人君,而舟人只是人君派出的征远军之后裔,舟人之王是人君麾下的战将,故而不能僭越帝位。
在紫薇帝座的下首,另有两处座榻。其中的一个座榻和紫薇帝座一样虚置了万余年,那个座位归属于征远军的上将军,它亦是此次订盟所争夺的对象。
另一个座榻上,斜倚着一名人类男子,他鹤发童颜,歪梳着发髻,身上的肌肉萎缩得不成样子,却袒胸露背,明明瘦骨嶙峋,却穿了一件宽大的深衣。那名男子就是邬中仙,他一幅醉眼朦胧的样子,对步入军帐的诸王诸公全都不理不睬,只是捧着一只硕大的酒葫芦自斟自饮。
在远离帝座的外围,有七个规格一致的席位,按照北斗七星的形状排列,贪狼、巨门、禄存、天权构成斗勺,玉衡、开阳、瑶光构成斗柄,那七个席位分别属于矗云山的七大世家。在七大世家席位的会面,另外设有一处典雅的客座,那是固定属于客人的座位,在此次订盟的军议中,它属于净土宗。
再向外围,有二十八处坐席按照二十八星宿的位置而分布,那是矗云山二十八家士族在军议时的座位。二十八家士族的座位,已经排布到了金顶军帐的边缘,至于世家和士族以外的寒门,金顶军帐中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只能立在军帐之外,听从吩咐,静候差遣。
吉时已至,金顶军帐中已经坐满了王公权贵,在军帐之外已经挤满了寒门子弟,近百名黄鹤化成的少女在仙云之中窈窕而立,然而主持召开这次紫薇台军议的征远军督师邬中仙,却仍在紫薇帝座的旁边开怀畅饮。
军帐之中鸦雀无声,但焦躁的情绪却在传播和蔓延。在毕乌士族的座位上,毕乌公苏合坐在正位,乌恩奇、毕乌公的长子巴音和六位毕乌家的要员陪坐在一旁。
毕乌公苏合向乌恩奇递了个眼色,凑到他的耳边说:“贤婿,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前的时候,老神仙只是点个脚就走,或者根本不肯露面,今天老神仙怎么不退场了?”
乌恩奇也在纳闷,但他镇定的小声回答说:“今天非比寻常,老神仙是舟人的守护者,自然不会缺席。我们看下去好了,静观其变。”
嘴上这样说着,乌恩奇的眼神已经飘向了净土宗的坐席,在属于净土宗的位置上只坐着两个人,坐在副座上的老者是净土宗的心园使者亡者大祭司特科格鲁,坐在正座上的那个人披着宽大的斗篷,面上带着一只无面面具。然而乌恩奇的目光落在了斗篷掀开的一角,在那无意掀开的一角里,露出了一幅轻盈的衣裙。
乌恩奇皱了皱眉,心中却满是懊恼:假如代表净土宗参加紫薇台会盟的人是荒天统领菲比斯,他不会穿着女装,既然不是他,那副无面面具的后面一定是莫妮卡;在这种尔虞我诈,信口雌黄,为了争权夺利而臭不要脸的时候,乌恩奇最不愿意面对的人,恰恰就是莫妮卡。
乌恩奇又把目光投向开阳世家的席位。开阳世家的正位空空如也,乌恩奇的胞弟巴木巴尔端坐在副座上,正对他怒目相视。其他坐在陪席上的人,乌恩奇亦全都熟识。开阳世家的四位长老,六位威名赫赫的战将和诸位公子全部在列,但荒天统领菲比斯果然不在其中。
乌恩奇叹了一口气,不禁暗自摇头。假如他就是菲比斯,他必定不会来紫薇台与他针尖对麦芒的拼上一场;他果然就是菲比斯,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来,轻巧的避开了他的锋芒。
“你这条狡诈的蛇!”乌恩奇骂了自己一句,只得悻悻的收回了目光。
时间仍在流逝,邬中仙依旧在不紧不慢的沽酒,金顶军帐中却由鸦雀无声变成了人声鼎沸。在每个世家和士族的坐席上,都有人在交头接耳,军帐中的几百号人全都要按捺不住了。不知不觉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天权王岱钦,在矗云山里,天权王统领诸王,没人出头的时候,自然要由天权王来出头。
天权王岱钦心里同样焦躁,他在天权世家的正坐上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高声说:“仙尊,您数日之前就传下法谕,召集我等前来紫薇台共议订盟之事。我等小辈皆以到此,听候您的训示。”
天权王岱钦的声音中气十足,那威严的声音在斗气“紫薇帝气”的辅助下更显得气魄十足,但邬中仙就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自顾自的喝着酒。天权王岱钦连着问了好几声,赖在督军之位上的邬中仙反而鼾声大作。邬中仙是在故意给他难堪,天权王岱钦心中明了,却只能暗地里恨得直咬牙。
天权王岱钦转过身,对金顶军帐中的诸位王公权贵们抱了抱拳,朗声说:“仙尊正在安睡,不便打扰,诸君且听我一言。此番矗云山……”
天权王岱钦的一言还没说完,方才还鼾声大作的邬中仙猛然拍案而起,操着古奥的腔调,指着岱钦的鼻子骂道:“你这无礼的小崽子,我堂堂征远军督师尚未开口,你有几个胆子,竟敢当众放屁!”
金顶军帐里静得怕人,天权王岱钦更是面红耳赤,唯有净土宗的宗主嗤笑了一声显得格外突兀。邬中仙对那声嗤笑毫不理睬,只是把天权王岱钦一顿臭骂。假如换成乌恩奇,他被当众辱骂说不定会拔出剑来自尽抹了脖子,但天权王岱钦明明恨意如狂,却始终陪出了笑脸。
邬中仙骂够了,把怪眼一翻,喝道:“你们都听着,你们谁知道矗云山的帝座和帅位为什么一直空着?”
没有人回答,邬中仙自问自答的说:“分有分的好处,合有合的好处。矗云山里无人为尊,各家纷争不休,战乱不止。得士者昌,失士者亡。重技者生,轻技者死。所以舟人才能传承下千般技艺,有百家争鸣,人人重信尚义,勇武好强。若矗云山里有人为尊,兴衰成败皆出一人之喜怒,抑之则在九地之下,扬之则在青云直上。矗云山尽毁百艺,独尊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逢迎之术,则万马齐喑,举族皆哀,舟人必将万劫不复。”
邬中仙的一番话,说得金顶军帐里人人心惊。但邬中仙话锋一转,摔手道:“可惜,合有合的坏处,分也有分的坏处。矗云山的舟人万余年来,自相厮杀,自残手足,自损其力,自缚手脚,虽然勇武依旧,却难掩衰颓之势。你们说,该怎么办?”
金顶军帐里许多人跃跃欲试的想要回答,但他们瞥见了邬中仙那红通通的眼睛,全都缄口不言。
果然,邬中仙拍着桌子骂道:“我看哪个混蛋敢说,要推荐出一位矗云蛮汗统领全部的舟人!你们知不知道,矗云山里谁的付出最多,谁的功绩最大,谁的权势最大?那就是我邬中仙,我三万多年守护着矗云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没有疲劳还有徒劳。推举出了一个矗云蛮汗,那不是要抢了我的风头,抢了我的权力吗?”
金顶军帐里一片哗然,但邬中仙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桌案,继续撒泼道:“谁敢抢我的风头,谁敢抢我的权力,谁敢破坏我为矗云山立下的规矩?我让矗云山三万余年屹立不倒,你们全都要对我感恩戴德,要把风华正茂的小娘子献给我,要始终因循守旧固守传统,直到天荒地老。天不荒,地不老,谁敢在矗云山里做出改变,就要先从我邬中仙的尸体上踩过去!”
邬中仙的一番无赖话,让天权王岱钦、贪狼王胡赫鲁、巨门王奥尔格勒全都松了一口气,却让禄存王阿拉坦乌拉和瑶光王查干巴拉面露疑惑之色。邬中仙不仅仅是矗云山的守护者,他也是人类牧者麾下的遂古守望者,因此他才拥有神格。邬中仙不愿矗云山的人类做出任何改变,那就是给了矗云山的世家统治罩上了一个金刚不坏的护身结界。
然而在半空中传来了一声贼兮兮的奸笑,好像有个声音说:“嘿嘿,你因循守旧,我留你何用,你还是去死吧!”
一道明亮的雷电自天顶劈下,惯透了金顶军帐,正中邬中仙的脑门。正在撒泼的邬中仙惨叫一声,浑身焦黑的仰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一命呜呼了。
金顶军帐里的众多舟人莫不噤若寒蝉,连乌恩奇都愣住了。虽然别人可能听不清楚,但乌恩奇听得分明,在众人头上三尺传来的声音,那明显就是“原魔界的天”在说话。原魔界的天,以一道天雷击毙了邬中仙,场上的众人莫不骇然。
在众人的惊愕之中,有一名六七岁的小姑娘捧着一只魂匣,骑着黄鹤飞进了金顶军帐,她看上去玉雪可爱,长大以后必定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那名小女孩正是心狐士族的小郡主,是邬中仙刚刚娶到手的小娇妻。
心狐小郡主毫无悲戚之色的跳下黄鹤,走向紫薇帝座。她踹了邬中仙的尸体一脚,以童稚的声音说:“你趴在地上的姿势不太美,起来换一个。”
一道灵魂从焦黑的尸体里飘了出来,嬉皮笑脸的搬起了自己的尸体,把它摆成了四仰八叉的样子。
心狐小郡主点头道:“好了,现在历史的车轮可以压过来了。”
千万只黄鹤衔着天丝,送来了一只巨大的车轮,那车轮从四仰八叉的邬中仙身上滚滚而过,把那尸体压成了人饼。心狐小郡主好像很满意,她向邬中仙的灵魂招了招手,那道灵魂就飘进了心狐小郡主手中的魂匣里。
心狐小郡主把手中的魂匣举过头顶,以清脆的嗓音说:“唔,各位叔叔伯伯,爷爷和祖爷爷,我丈夫死了,我要送他的灵魂回返故乡,不再这里耽搁了。从此之后,唯愿你们平安喜乐。”
心狐小郡主说罢,向心狐士族的席位投去略带怨恨的目光,然后她就跳上黄鹤,头也不回的飞走了。千万只婀娜矫健的黄鹤,跟在她的身后飞出了金顶军帐,她们仿佛是迁徙的候鸟,排成了“人”字形,轻盈的飞入了茫茫无尽的白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