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千年 二
作者:逝水浮萍      更新:2019-11-03 01:21      字数:4831

“嗯,穿起来倒还算是合身,”迦兰王府的后园暖阁里面,一心端坐在卧榻上面穿针引线的襄阳王妃郑氏千黛心不在焉的抬起头来淡淡瞄了一身青衫水袖袅袅侍立在她身前的宇文婕妤一眼,“王爷,你看,这身长衫穿在她身上,也不算是暴殄天物了吧,”她不以为然的回头冲着她的夫君淡然无语的微微摇摇头说,然后继续一心端坐在夫君身边心无旁骛的在手中一块丝绢上面含情凝睇的飞针走线。

“奴婢拜谢王爷王妃不杀之恩,”她一脸羞忿的深深埋下头说,“敢问王爷王妃有什么吩咐,奴婢领命就是。”

“奴婢?迦兰王府里已经很久都没有奴婢了,”鸢水尘风听了之后脸色微微有些羞涩难堪的默然看着她说,“这里不比长安,呼奴唤婢的日子可能不会再有了,八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虽然王府里面节俭了些,但是你平日里喜欢吃的点心,饮的素酒,还有那些女孩家常备的胭脂水粉,本王自会想办法帮你采办,只是,你昔日里在皇宫里穿戴的凤冠霞披,金簪璎珞,本王着实是无能为力了,你身上这两件长衫是王府里面最好的衣衫,平日里连王妃她都舍不得拿来换上,王府里没有多余的银子去采买奴婢,以后你可能要每日里自己替自己梳洗打扮,王妃她每日里要忙于照料兄长他留下来的那几个年幼孩儿,本王也不能闲着,眼看着天要冷了,本王以后要每天去山上砍柴,备下炭火好帮你过冬……”

清琴真心听不懂方才亲口自戏文传奇上一生英雄气短,一世儿女情长的迦兰郡王口中说出来的一番风轻云淡的肺腑之言到底是虚是假,是真是幻,她真心不知道这个在汗青古卷上几乎被彻底抹去,但是在戏文传奇上曾经却当真是金戈铁马一世英雄的千古传奇迦兰郡王为何会突然沉沦落魄成现在这个样子,更不知道他今生究竟曾经或者是将会亲手做下什么样的欺天恶孽,以至于被上天残忍降罪,让他的灵魂孤单绝望的在人世间孑然漂泊了一千四百年之久……

……

清琴知道自己从洛阳城里的秋风冷雨之中懵懵醒转过来时,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了,汉水之畔的汉云仙山,与烟华锦瑟的洛阳古城之间相离何止千里之遥,是他将她从炽雪无瑕的漫漫淡菊花海之中不远千里的强抢掳掠到青峦叠嶂的汉水彼岸来的,清琴昔日在浣溪小榭之中执手将手中的玉瓶默然丢弃在烟波碧水的千倾未央池中时,其实并没真心指望它能悄然无声的顺着一江东流的汉水当真一念千年的漂流游荡到一千四百年后的汉江彼岸中去。

……

“少主,该进晚膳了,”迦兰王府里唯一的一个下人,也是自幼抚养迦兰郡王长大成人的乳母春娘在残阳夕照的王府后院一片草木萧瑟的亭台花园里面温言细语的好心劝慰她说。

“王府的花园看来也荒芜了不少时候了吧,”清琴在冷风中淡淡的将身上的半旧的青缎披风紧紧的向身上裹了一裹,但是一缕枯松衰草之中的晚风轻抚之下,她还是忍不住温柔似水的淡淡咳了两声。

“尘风他是自作自受,”春娘眉头紧皱之间痛心不已的唉声喘口气说,“尘风自从兄长高长恭死了之后,可能是因为心里太过为兄长伤心,所以也就渐渐的自暴自弃的开始骄奢淫*逸,贪得无厌起来,四下里贪污受贿,亏空公帐,贪来的钱又转头拿去放债,利滚利的放债给那些本来就家中无隔夜粮的穷苦人家,那些人家一时间哪里能按时还上债来,就这样,王府里面一年一年入不敷出,不几年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可是迦兰王府既然置身在汉云城中最繁华喧嚣的一条闹市街巷之中,外面看起来又仍旧是那样金碧辉煌,豪华气派,汉云城与京畿重地襄阳城又仅有三十几里之遥,听说襄阳城里一向是南来北往,商贾云集,迦兰王府里如此众多的亭台楼阁闲置起来也没有什么进益,不如就势租借给那些商贾,况且这么大一个花园,就这么白白荒废着,不如也一并租借出去,让镇子上那些闲散的百姓赁去种些瓜果,也好过就这样经年荒芜弥废下去,”她说。

“少主说的也是,只是王爷他一向就是不听人劝的,也难怪,他虽然自幼出身皇族宗室,是大齐文襄皇帝的嫡亲儿子,但是就是因为身为庶出,生母又被人污蔑为北周细作,自小就不受父皇宠爱,几个嫡生的兄弟平日里也不肯善待于他,就是王府里的婢子家奴,私下里也经常在背后对王爷他的生母身世指指点点,王爷他自幼受尽世人苛待,怕是早已经心如死灰,不再想要锦衣玉肴,钟鸣鼎食的好好过日子了,只是牵连着少主经日里跟着我们王爷受苦,老奴的心里,着实是很过意不去。”春娘说着说着,眼中早已泛滥出几滴纵横的老泪,清琴悄悄的伸出手来帮春娘拭了,因为她知道迦兰郡王如此贪得无厌的四处贪污放债到底是为了什么,清琴知道对高长恭的死,他的心里一定是很伤心和内疚的,不然也不会将高长恭留下来的几个孩子给全都接来自己府中,还让郑千黛每日里将迦兰王府中最上好的吃食拿去汉云城外的悟心寺里去供养给高长恭的王妃郑绮罗,虽然同样都是出自郑氏一门,而且同样都喜爱日日在经堂中诵经礼佛,但是郑千黛和郑绮罗却并非是什么嫡亲姐妹,亲戚关系还远的很呢,自从高长恭死了,郑绮罗就一直住在悟心寺里长伴青灯古佛,谁都知道高长恭临死前一把火烧光了自己手里的所有借据,郑绮罗的日子当然是很不好过的,若是没有郑千黛日日前去供养吃食,怕是郑绮罗的身子早已被悟心寺中的清茶淡饭给折磨的完全不成样子了。

清琴知道,在鸢水尘风心中,高长恭不但是他的兄长,而且一定还是他自幼尊崇依赖非常的温柔偶像,高长恭亲手杀了他母亲不假,但是他一定知道,兄长这样的残忍无情其实只是为了能够保下他的性命而已,毕竟皇上想要杀了他们兄弟的心思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而生母是北周细作的事实,就是皇上一道圣旨将他给鸩酒赐死的最完美借口。

其实,就算他当日没有因为生母惨死的一己私心对高长恭他见死不救,高长恭的下场也已经是注定了的,清琴前日里亲眼看见尘风他在王府的后花园中将手中大把大把的借据给扔进炭火堆里,她知道,尘风他只是想将自己给当成是高长恭生命的延续,从此以后,他只会为了他的兄长高长恭活着,而再不会是为了自己活着,就像是高长恭的灵魂附体在他身上一般,这个在汗青古卷中曾经几乎被彻底抹去的存在,兴许他这一生一世,注定只是一个高长恭在这红尘人世中的完美替身而已。

所以,至少是在清琴眼里,现时现下的迦兰王府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永远是那样金镶玉琢,雕梁画栋,但是王府里面却当真已经是山穷水尽,一无所有了,虽然以迦兰郡王一年的薪俸和封邑,全家人一年四季吃饱穿暖请医问药倒是还不成什么问题,可是迦兰王府里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小孩儿,只怕每天只能眼睁睁看着乳母春娘将一小碗精致的樱桃酥酪双手奉送到清琴房里。

清琴在乳母走后就将酥酪拿去给孩子们分了,虽然每人只能分到一口,但是清琴知道,他们已经很满足了,因为这多少能让他们懵懵回忆起从前在兰陵王府中珠环翠绕珍馐玉肴时的优裕时光,至少那个时候,樱桃酥酪还是很充足的。

鸢水尘风每次看见清琴将自己用几担青柴为她换来的樱桃酥酪私下里悄悄拿去给孩子们分了,都会厉声叱责她不要如此娇惯孩儿,才三岁的小小孩儿就会从一个孤身弱女的手中抢夺酥酪,等到日后长大成人,还不知道要飞扬跋扈到什么样子。

“飞扬跋扈?”清琴听了之后一双似水眉睫在汉云山下的晚风残照之中深深的,不可思议的微微凝蹙起来,“真的是不可理喻的没得救了,你忘了你哥哥他当初就是为了自己保命避祸,才让全家陪着他受罪,可是他却不知道,他当时就算是再声名狼藉,贪得无厌,和他昔日里的功高震主威风八面也没任何关系,朝廷若是当真嫉恨他的战功,怀疑他的忠心,他的贪赃枉法和贪得无厌反而会成为高纬处心积虑诛杀掉他的现成借口,他靠败坏自己名声求福,最后反而速速招来祸患,而且是杀身之祸,”她在迦兰王府青痕斑驳的亭檐水榭之中怔怔看着他夕阳晚照之中美艳的如深秋的仙桃的娇嫩肌肤和一绾清风水逝之中随风四散的三尺青丝云鬓,默然无语的悄然流落下几滴澈水的清泪,“其实你哥哥他根本就不是个胆小怯弱,贪生怕死的人,”她说,“他只是一直放心不下北齐王朝的江山社稷,放心不下你,担心自己死了以后,高纬也会很快杀了你的,因为你哥哥死了之后,兵权自然会尽数归在你的手里,若是连你也死了,北齐江山必定会很快断送在虎视眈眈的北周皇朝手中,”她在兰陵王府千秋寂寞的一抹廊檐亭柱之下默默无言的黯然看着他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谁让尘风和兄长今生偏偏出生在帝王之家呢?”他淡然冷笑的仰天叹口气说,“只是,尘风一生别无他想,只想着今生终有一日可以马踏长安,落叶回根,只可惜,怕是此生再也没什么机会了。”他说。

“你再如此沉沦下去,只怕当真是再也没机会了,”清琴气忿之下一脸忧虑不已的转身回到自己闺阁,在闺房中连夜命春娘为她研磨,翌日就将一块五尺见方的赁租牌匾端端正正的悬挂在迦兰王府门前,并且命乳母春娘经日里在府门前看守观望,不要轻易错过任何一个过路的商旅租客。

数日之后,王府里的亭台楼阁已经悉数被以高过市面几倍的价格出租给四方客商暂住,后院中几处昔日里供给府内下人帮工晚间夜宿的通房被租售给襄阳城里的客商充作米仓,王府里荒芜弥废多日的后*庭御苑也被租赁给一个客居在此的鹿茸商人驯养了百余只花鹿,王府门前的一片青石空地上被清琴派人搭上几间茅亭,出租给附近卖酥酪的商人,租金以酥酪冲抵,为的是让王府里的孩子们每日有充足的酥酪吃。

“喂,别白费劲了,”他在后*庭廊檐下面一脸不以为然的微微嗤笑的看着她说,“都知道你记性不好,只怕不几日后,就将收租金的事情给忘了。”

“不劳王爷费心,本宫记性再不好,赚钱的事情,总是忘不了的,你总道本宫在后宫里面待得久了,早已经被娇惯成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无用废人,其实本宫在后宫里呆久了的只是这个冰肌玉骨的美丽皮囊而已,本宫的心,嗯,也可以说是魂,可一直都是很自由的。”

“本王知道,他很爱你,都封了妃子的人了,还能在后宫里自由出入,若是换成旁人,不要说是出宫,就是出后宫里的那个院子,都是要被乱棍杖毙掉的。”

“王爷府里的那二十个侍妾不是一样被王爷软禁在后院之中受苦吗?王爷府里的衣食供养日渐缩减,每日里只像饲养牲畜一般命春娘给她们送去几碗粗茶淡饭果腹,却一直不肯将她们放出府去嫁人,本宫知道,你们都是男人,女人一日成为你们的女人,就终身都是你们的女人。”

“她们与你一样都是本王的俘虏,本王的慈悲,不必施舍在她们身上。”

“哼,本宫是俘虏又怎样,本宫八岁那年就已经成为你的俘虏,可是皇上一道圣旨,你不是一样也要千里迢迢的乖乖将本宫送回长安送死……”

这似乎已经成为了清琴心里一个永远的痛处,一个永远的,时时都要在心中隐隐作痛一番才可以心静如水的凝眸仔细打量在他身上的莫名其妙的深深伤痛,一个昔日里曾经亲手将自己送回长安城去送死的男人,他现在竟然已经如此心灰意冷,潦倒落魄……

……

两个月以后,王府里的各项租金如数收取之后,除去一年内王府之内的各项花销,余下的银两已经足够在临街开一家很大的酒肆,清琴就势将附近几户人家闲置无用的院落采买下来,派人将围墙拆掉,几家连成一势,充作客栈酒肆交给乳母春娘打理,春娘自远方的亲人家里找来了两个侄孙女帮忙,与清琴约好每年将酒肆收益的一半上缴。

因为花园中驯养的花鹿太多,清琴特意从花园里选出一只垂垂暮已的花鹿放在院子里养着,只等着花鹿寿终之后抬去酒肆里命人炙成鹿脯给孩子们吃,多余的鹿脯自是拿去售卖,售卖来的银子全都发给孩子们充当份例钱用。

郑千黛主动将王府收益中的七成银钱派乳母春娘悄悄送至清琴的闺房里面任她自行处置,郑千黛本来平日里就很不喜欢珠环翠绕呼奴唤婢的,清琴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命春娘将银两拿去分发救济给汉云城里的贫苦饥民,反正尘风他平日里放出去的借债也从未见有人来还,索性连借据也不要了,岂不是更加干净。

尘风这两个月以来从未过问过清琴在府中的擅自行事,他还是每日里兢兢业业的独自挑担上汉云山上砍柴,烧炭,他娇嫩的肌肤纵是在汉云山上刀光剑雨的瑟瑟北风之中也仍然是洁白妖艳的就像是一只深秋滴着清澈露水的仙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