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醉番外:白夜行(下)
作者:江幻尘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435

白昼和夜晚已经没有分别,好像过了很久,也好像只是一瞬轻软的羽被附在身上,四周变得纯白朦胧,我听到皇后凄厉的尖叫。身子腾空而起,轻飘飘、软绵绵。身下,是皇兄有力的臂膀,他的声音喑哑、低沉。

对不起。

为了什么呢?我在轻软的布料下蹙眉。

哥哥来晚了。

晚了吗?时间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早与晚,又有什么差别?

她的尖叫声依然徘徊在耳边,回应却不是皇兄。沉稳的声调、徐缓的语气,是皇兄的师父,蓝先生。

请皇后自重。

然后,她说了什么呢?我已听不大清,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动荡,而我就是那粒漂浮在空中的尘埃,在阳光下无助的舞动,不由自主。

回过神来,皇兄说已过了两日。我笑着对他说无碍,却在他的宫女靠近时,吐了出来,因着她身上的脂粉味。从那以后,皇兄宫中再不见服侍的宫女,却多了一个死气沉沉的我。

死气沉沉,是皇兄对我的评语。我对此,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父皇对我突然搬出皇后寝宫,似乎没什么反应。十几天后,我才从皇兄与他师傅的谈话中得知,朝中的形势,很不好。坊间传言,我的皇兄并非父皇血脉。流言的根源,直指我的皇叔。

这种时候提出这件事。并非良机。你父皇需要郑家地势力。你捅出郑皇后地事情。他也不会对她怎样。只是凭地让天醉再受一次伤害罢了。

皇兄地师傅明明是武师。却总喜欢让我叫他蓝先生。此时。他正拽着怒意盎然地皇兄。脸上一片平静。声音铿锵有力。

那也不能任着她再将天醉要回去!

这是自然。过几日。我去对你父皇说。带你们兄弟离开一段时间。想来他是不会反对地。

离开?我扒在门边。轻轻地问道。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几年地地方?离开这个唯一有着母妃记忆地地方?

天醉。对不起。皇兄没本事。没法帮你出这口气。

我拍拍皇兄的肩膀,十七岁的皇兄,将颀长的身子弯到与我平齐,眼里再看不到云淡风轻,有的,只是无奈和愤慨。

没关系。我开口说道。我对报复那个人,没什么兴趣。她就是死了,时光也不可能倒流,所以,没关系,我宁愿离开。

父皇果然没有反对,我与皇兄、蓝先生一起,轻车从简。迈出宫门的一瞬间,身后似乎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喊。

身子忍不住一颤,我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是皇兄,坚定的牵起我的手。我仰着头看他,微笑着,与他一同迈向宫外的世界。

那半年,我过得很是闲适。同皇兄一起习武,与蓝先生一同对弈。偶尔,会有从皇宫来的消息,但我从来不问。对我来说,最好是一辈子住在这里,无人打搅。

然而,天不从人愿。一个飘雪的夜晚,那对母女闯进了我的生活。淡粉色的斗篷,滚着狐裘,那个小小的女孩站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让我想起那个春日的樱花,天真、烂漫,却是最后的一次。

她们是蓝先生的女儿和外孙女。我很诧异,蓝先生看起来不过而立,竟然已经有这样大年纪的外孙女了?也是那一刻,我才知道,蓝先生已年过不惑。

小女孩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玲珑。她像个球一样,在院子里满处跑,咯咯的笑声仿若落地的碎玉。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来这里的第二天,她在我身边转了几圈,撇了撇嘴,说:你真老,还不如大哥哥年轻。

……就算没坐上太子之位,我也已经变成哥哥了吗?

失笑,老便老吧。

我的毛病还没好,虽不会吐,但稍一进蓝姐的身,便会面红耳赤、浑身僵硬。对玲珑倒是不会,大概是她还太小,小的浑身只有青草香气,每日一换,全看她当日在哪里玩耍。

日子因为多了两个人,而变得热闹了些,不过对我来说,倒是无甚分别。我依旧练我的功,摆我的棋谱。玲珑不来缠我,我乐得清静。

又一次,我见到皇兄被缠得烦了,反过去捉弄她。小小的女孩,瓷娃娃一样,嘟着嘴,满眼的泪意,却倔强着不肯落下。我笑了,她像只纯然的幼兽,干净到极致,不带着任何灰暗的东西。我想,就算我不曾变脏之前,也没有她来的干净。

彼时的我还不知道,就因为这一笑,便注定了玲珑‘悲惨‘的生活。皇兄开始捉弄她,小女孩从无措到疑惑,又转而变得愤怒。我不知道,这一切竟然只因为,我看到她被捉弄时会笑。

皇兄真的是,用心良苦……

现她时,也不知她在那栏杆上呆了多久。只是,光看她僵硬的身体,和簌簌落下的眼泪也知道,不可能会短。

她看着我时,有一瞬间的诧异,继而变得委屈,扁了嘴,向我说道:二哥哥,我怕。

这次皇兄真的玩大了……

我犹豫着不敢碰她,我是如此肮脏的一个人,而她却……

玲珑的眼泪像珠子一般滚落,她却是不叫也不闹,只定定的看着我。没有哀求,只有等待。

我咬了牙上去抱她,软软的身子带着梨花的清香。手上一软,我只觉得自己又抱住了一条蛇。

玲珑惊叫着搂住我的脖子,踉跄着滑到地上。我在她瞪大的双眸中,看到了面容扭曲的自己,那样的丑陋。

但她却是怔忡了一下,继而咯咯一笑,扑过来揽上我的腰,道:还是二哥哥好。

我好?我哪里好?这样一个丑陋肮脏的人,哪里好?!

猛地推开她,耳畔是她轻轻的痛呼,我却只能落荒而逃。我在想什么!玲珑怎么会是蛇?她明明是最纯净晶莹的玉石!

我以为她会像报复皇兄那样,来报复我。我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她弄塌床铺的准备……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弄塌了皇兄的床。

但是没有,她报复皇兄,却没有报复我。我明明推了她一个跟头啊。

这样问她时,玲珑歪着头,很认真的想了想,说:是我弄疼了二哥哥,所以二哥哥才会推我的。

怎么会?

没有吗?可是,二哥哥的表情明明就很痛啊。

她是晶莹剔透的玉石,自己清澈见底的同时,也能照出别人最真实的模样。

我以为自己应该只觉得羞耻,原来竟是痛苦吗?

玲珑缠着皇兄时,总是爱跟他笑闹。轮到我了,她却只是静静的坐在我身旁,哪怕一盘棋谱摆完,她已经睡了两觉,也不肯离开。

你要想玩,就去玩。

玲珑摇摇头,我不陪你,你会哭。

我会哭?我失笑,母妃死后,我就再没哭过,就连那天……也不曾哭。

嗯,上次我听你的话跑出去玩,你就哭了。

我怎会……我明明只是目送着她离开而已。

玲珑小小的手掌抚上我的眼睛,她说:没有眼泪,但就是哭了。

我默然,这一刻,那双温暖的小手真的让我有些想哭。

玲珑偶尔也会缠着我陪她玩,但只消一句:玲珑,别闹。她就会乖乖的坐在一旁,睡她的觉。

她不知道,我摆一盘棋谱从来不会过一刻钟,因为她在,所以慢了,慢的只知道看着她,近乎贪婪的。有时候我觉得,只要把她锁在身边,看着她、听着她的笑声,自己就会变得干净。我尝试着抱抱她,她像只吃饱的小猫一般,窝在我怀里。不会脸红,也没有僵硬,那淡淡的花香也不会让想要呕吐。我以为,自己这次真的变干净了。但每每志得意满的靠近蓝姐,却又只能灰头土脸的躲回来。

也许,对我来说,不一样的只有玲珑。

那些人来得突然,毫无准备的我们只得分开走,蓝姐、师傅与皇兄奋力抵挡,换得我和玲珑短暂的出逃。林子里很暗,又或者很亮?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拽着玲珑的手,拼命的向前跑。

那时,是我第一次恨自己为什么只有十二岁。十二岁的身体带着玲珑,根本跑不快!到处都是黑影,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把我们撕碎。玲珑的小手捏着我的衣衫,她说:二哥哥,我怕。

不要怕,大哥哥他们就快来了。

我紧紧的搂着她,这世间最无暇的宝石,我不许任何人来毁掉她。玲珑的身子轻轻的颤抖着,依偎在我身边,她无视四周的黑暗,只是一径的看着我,好像我是这世间唯一的存在。

曾几何时,我竟然变成了别人的唯一?在这个逃亡的黑夜,我突然生出一股不合时宜的骄傲。

危急之下建立的感情,剧烈又汹涌,我在母妃离开后,第一次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但我们必须分开,那些人是冲着我和皇兄去的,只有离开她,才能将危险带离。玲珑拽着我,不肯离开。我解下身上的玉佩,那是母妃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说:等危险过去了,我一定会去找你。

我的玲珑,流着泪离开。我几步一回头,直到树影将她们母女的身形掩盖。

沉闷的暴雨来的让人心慌,隆隆巨响,分不清究竟是雷声,还是旁的什么。我们三人在山上躲了两日,终于甩开那些人。师父决定离开,我却先要确认玲珑是否安全。

少君自有分寸。

师父的回答也有些含糊,终是耐不住我的哀求,循着她们母女的痕迹寻了过去。

第二次,我第二次觉得白昼如黑夜般含混。痕迹断在一堆沙石下,我知道,她就在那后面,在阴冷黑暗的洞**中等着我……

泥土的味道渐渐变作刺鼻的脂粉香,我浑身无力的僵硬,再一次,体验到何谓无助,无能,无奈。

身子被拽着偏向一旁,我茫然的转头,看到师父坚定的眼神:天醉,我们走。

可是,玲珑还在里面。

我们救不了她们。

救不了……救不了……这一次,我还有机会像皇兄一样,对她说:对不起,玲珑,我来晚了。吗?

求救似的看向皇兄,他受了伤,有些狼狈,脸色苍白,却坚定的看向我,好像在说:你说救,我们就动手。

嘴唇颤了颤,那个字哽在喉间,吐不出来,只得慢慢的咽下去。

走吧。

我救不了她,几百石的泥沙,仅凭三个人是不可能移开的。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这样的冷静、自制,我究竟要怎样,才会疯掉,才可以疯掉呢?

别了,我的玲珑,我纯洁的宝石。

我以为我会悲恸,但实际上,哀伤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接踵而来的谋反、篡位,几乎让我和皇兄去掉了半条命。要不是有师父在,恐怕今天的南楚,就要变成无主之国。

也许遗忘才是疗伤的最佳方法,也是掩饰自己无能的最快手段。我渐渐遗忘了那个小小的身影,那如玉珠落盘般清脆的笑声。只是恍然回时,却现,竟是连自己的心,也找不到了。

微醺时的快感最是令我留恋,那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我依然在靠近女子时会脸红、会僵硬,但我已经学会将她们当做物品来看待,表面温文儒雅,却在心底嘲笑她们,不过是一条条冰冷的蛇。

偶尔午夜梦回,我会见到一个淡粉色的身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奔跑。不是如妖般扭动的蛇,而是雪中泛着萤光的玉石,纯洁无暇。梦醒,只觉得心中空落落,却又想不起为的是哪般。

一日,我在后宫中行走,一个老妇痴痴傻傻的朝我笑,我皱眉,转身避开。行了几步,才问身边的宫人,道:方才那人是谁?

回王爷的话,方才的是太后。

太后!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她。记忆中,朦朦胧胧的似乎有过一个端庄的女子,她的容颜我已忘记,只依稀记得她有一双冰冷的手。

记忆中,又似乎有过一个娇俏的女孩,曾拉着我的袖子,柔声唤我:二哥哥。

我已将她淡淡的遗忘,连同心一起,静静的等待,我纯洁的宝石,再一次将我照亮。

分量相当足的一章,小楚的那点毛病算是交代完了~呼~

其实我挺想把它拆成两张的……后来想想,太不厚道==

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