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的那天,北风乍起,漫天的乌云像是陈年的棉絮,阴沉沉的。段玲珑陷在厚厚的皮裘里,几乎连嘴巴都要给盖住了。段老爷胖胖的身子显得有些萧索,他抬手似乎想摸摸女儿的头,迟疑了一下,只是拎起兜帽给玲珑带了上去。而后,才推了推她的肩膀,道:“走吧,时候不早了。”
因安逸之会晚启程几日,故而并没有多少随从,嫁妆也是随后才会送上,林林总总,不过十来个仆从,四辆马车。段玲珑步下台阶,站定在马车前。她身旁的红线手伸到一半,看主子的意思不是要上车,有些犹豫。
段玲珑只顿了一会,便转回身。朱红色的门前只有段老爷一个人,见她回身,笑着问道:“忘了什么?”
她模糊的记得,那年,母亲带着她去找外公,天空也阴霾的不见一丝阳光。马车前行后,她忍不住掀起帘子,往回张望。空荡荡的大门前,爹爹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
“娘临死前对我说,要我不要怪您。如今女儿离开,还望爹爹在娘亲灵前,替女儿说上一句。就说,玲珑,幸不辱命。”言毕,向段老爷深深一拜。此去北上,她怕是不能像寻常女儿家那样,拜别父母。
段老爷目中湿意渐盛,却犹自控制着,只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知道了,此去,你路上万事小心,待到了王都,自有你三姐帮衬。若、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写信回来,段家虽为商贾,一点骨气倒还是有的。”
“女儿谨记。”再拜,掩了滑落的泪水,只徒留地上一抹微深的印记。这许多年来,他们父女俩从未像现在这样正经严肃的说过话。只是离愁在即,谁也轻松不起来罢了。
“去吧,别误了时辰。”
段老爷回了身,不再看她。玲珑知道,这是在赶人了。于是上了车,身后的红线收了小凳,也跟了上来。车子一晃,慢慢悠悠的驶了出去。
车内早就安置了暖炉,段玲珑解了皮裘,静了一会,猛然掀起车帘,探出身子向回望去。
段老爷果然还站在门口,见玲珑突然出现,抹脸的手僵在一处。又听得玲珑喊道:“爹,那坛女儿红我已经挖出来,您问小九,她知道在哪。贴着花雕封口的那坛就是。”
哭笑不得地挥挥手。浓稠地离伤转眼消散。段老爷没好气地回道:“知道啦。快走吧!”
段玲珑缩回车里地时候。明显也放松了许多。四姐和小九没来。倒是称了她地心意。她可不想哭哭啼啼地跟一大家子告别。
拥着皮裘往角落里一窝。懒洋洋地问道:“青丝呢?”
“她在后面地车里。说是要看着小姐地东西。”红线觉得好笑。
段玲珑也觉得好笑。看了看红线。两人均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十来个仆从都是段府家生子。谁还敢偷主子地东西?青丝那家伙。就是个守财奴。
不过这次。没能把长生要过来。玲珑觉得稍稍有些遗憾。不过转念一想。与其跟着她前途不定。还不如留在家里。帮衬一下父亲。
车子停了下来,外面是城门卫盘问的声音,管事的只说了几句,那门卫便痛快的放了人,车子又摇摇晃晃的前行。
从庆城往王都,一路上大小城镇极多,来往于王都与庆城之间的商贾,几乎掘了这条路上,每一个可以作为驿站的村落,久而久之,变作了如今繁华的商道。
段玲珑几年前走过一次,因此即不觉得兴奋,也不担心车队行走的这样慢,会错过宿头。在这条路上,会错过宿头的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车子彻底坏掉,寸步难移了。
入冬的商路上只见零散的行商和货郎,显得有些冷清。段玲珑深觉无聊,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忽而觉得面门拂过一阵冷风,皱着眉张开眼睛。
车子已经停下,红线惊诧的看着眼前,莫名其妙出现在车上的女子。车外的管事急匆匆赶了过来,犹豫着问道:“小姐?”
“无妨,接着走吧。”
段玲珑倒是没什么吃惊的表情,捡了一块云片糕递过去,道:“来送我?”
许久不曾见过面的月心,一改平日里的华丽扮相,只穿了身粗布衣衫,荆钗素颜,倒也有那么点乡野村妇的味道,只是那张脸过于清丽美艳,是怎么藏也藏不了的。
顺手接过糕点,月心毫不客气的指使红线倒了杯茶,吃完了一抹嘴,动作帅气直爽,说道:“你们可真慢,我都等了一个上午了。照这个度,得什么时候才能到王都?”
“哦,原来你是蹭车的。”月心的身份,段玲珑多少猜到一点。光凭她介绍素未谋面的楚天醉进段府,就足以证明她跟南楚有拖不开的关系。只是她对自己,究竟是私情多些,还是另有所图,倒是有点拿不准。
“什么啊,我是来护着你的。小妹妹,叫声表姐来听听。”
语气轻佻,动作更轻佻,一旁的红线再一次被月心的大胆吓到,只一个劲的呆,连一脸菜色的主子都顾不上了。
轻轻拨开勾在下巴上的手指,段玲珑问道:“你姓蓝?”
“我本名叫蓝玥。咱们这辈,应该取单字,从玉。”蓝玥晃着自己坠在腰间的银铃,叮叮呤呤的,响的很是欢快,跟她往日里清冷淡然的形象,简直是大相径庭。她见段玲珑瞧着自己,似有不信,耸了耸肩,道:“我爹在族里算不得有本事,平日只是打理蓝家与山内异族之间的关系,偶然间遇上我母亲。但是我母亲并非汉人,原本蓝家是不同意的,是三叔公开了口,族长才点了头。俗吧,我都觉着俗。不过,三叔公是好人,他救过我爹娘的命,所以他让我看着你,我就来啦。”
“……乔装成歌姬?”段玲珑脸一黑……这蓝家的人,怎么都这么不靠谱?
蓝玥咯咯一笑,道:“什么啊,不止呢,我还当过卖唱的,当过人家丫鬟,最后才去做了歌姬。”
“你直接卖身进段府,不是更快?”
“呵呵,算了吧,就你那个爹爹,精的跟什么似地。更何况他知道一些蓝家的事,我怕会露出马脚,还好还好,他没兴趣去查个歌姬。”蓝玥说的很是得意,得意的又灌了一碗茶。
“你少喝点,一会要找茅厕,可没人等你。”段玲珑闭了眼,算了,她不管了。
“嘁,你可真小气。诶,你说我装的像不像?那股子清冷的模样,可是我看着大伯母的样子学了好久的呢,都没人看出来我是装的,就连你那两位,也都没看出来。”
“……什么我那两位,你少胡说。”说一点不憋屈,那是不可能的。亏她还把月心当做知交好友,没想到,竟然是外公安排在她身边的细作!但想来她光是做歌姬,就做了三年,之前还做过丫鬟什么的,定也是少小离家,这样一想,段玲珑却又气不起来了。
“怎么是胡说?姓楚的那个跟你爹一样,精的很,光是看我腰间的铃铛,就看出我并非安国人,亏得我还练了许久安国口音,也不知他看没看出我的本性。”蓝玥有些苦恼的晃了晃手,铃声急促,一如她蹙起的眉心。
段玲珑闻言一怔,转而对红线说道:“你去看看青丝。”
红线看主子的脸色,也知道此时她最好离开,赶忙挑了帘子,车还没停稳,就跳了下去。
待车子复又驶开,段玲珑才说道:“你说话,最好有点遮拦。”
“怕什么?一个丫鬟而已。”蓝玥挑了挑眉,忽然探过了身子,问道:“喜欢我给他起的名字吗?林大酉,多有气势!”
玲珑不喜欢她先前提到丫鬟时的口气,更不喜欢她说给楚天醉起了名字,那就像是生生把他分了一半给别人一样。故而只是皱了眉头,没有出声。
蓝玥倒也不恼,退回自己的位子,接着说道:“不过另一个倒是好对付些,你不在家里那段时间,他整日泡在我那。哼,我虽然知道姓楚的一些事,但又不是南楚的密探,怎么知道你会在哪?要我说,他鼻子倒是灵,就是脑子不好使。”
段玲珑含混的应着,想着这事要是被楚天醉知道了,八成又要被他列为安逸之的几大罪状之一。
想着他大概又要皱着眉头,对她说:玲珑,安逸之并非良配。然后再满眼无奈的看着她反驳。
段玲珑轻笑一声,她喜欢看他拿自己没辙的挫败模样,更喜欢他回护自己的感觉。只是想到家人,想到楚天醉从不曾将她当做女子来看待,心中又是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