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台小庙的左厢房(配殿)门口站满了人,聂士成收拾起昨日的肃杀之气,满脸关切地看着蓝布门帘子。这间作为他临时居处的房子,如今成为李焘的病房,不仅如此,周围的将领们还从军门大人的眼神子里还读出很多东西。至少,李焘只要还能活蹦乱跳,在武毅军中必然大用的概念已经深入人心。
在一众将领的苦等下,军医官黄鹏飞挑开门帘,惊讶地看了看这一堆人后,径直走到聂士成面前作礼道:“禀军门,参议没有大碍,只需好生静养即可痊愈。”
“醒了?”聂士成可不管琐碎的病情什么的,只要人醒了,保持着神智清醒就有活的希望!这是在血肉堆里打滚半辈子才得出的经验,因此他啥也不问,就问这个关键性问题。
黄鹏飞恭敬地点点头,侧身让出门道:“醒了,只是有些虚弱,听力也没完全恢复,小丫头在里面看着呢。”
聂士成点点头就要进去,却听身后一声怪叫,一脸粗豪模样的副将姚良才笑道:“哎哟黄先生,什么小丫头?那是军门大人昨日认的义女,江菊如小姐。”
“姚协台,是你错了!”后路统领胡殿甲故意跟姚良才抬杠,如今八国联军南路的主力遭遇重创,龟缩于辛庄镇东的河沿高地,因此将领们在新胜之下个个心情大好,似乎昨日战场的尸山血海已经成为过眼烟云一般。
聂士成微微一笑,自己挑开帘子进了门。他身后的姚良才不服气地道:“胡子,你敢说我错了?!冯总镇,你说我老姚错了吗?”
“错了!既然进了聂家门,就叫聂红衣,不叫江菊如!老姚啊,你就是没记性!”冯义和正经八百地“纠正”了姚良才一通(其实有故意说给三妮子听的意思),然后紧随着聂士成就进了门。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昨日李焘和小丫头上演的那一出,不仅仅是在最紧要关头上挽救了战局,里面透露出一些小儿女的东西,也是值得闲暇时分说道说道的!反正,军门既然收小丫头为义女,就存了拔高小丫头身份,今后跟着“恩相后人”过日子的意思。
“聂红衣、聂红衣,对,对!这红衣姑奶奶如今可是全军上下无不传诵。”姚良才自我解嘲地说着,还讨好地挨近了冯义和。
聂士成站在里间的门口,突然回头对姚良才沉声道:“掌嘴!”
姚良才懵了,自己又说错话了?惶惑间他只得可怜巴巴地看向冯义和,希望讨得个说法。
冯义和略微一想明白过来,笑道:“老姚,你就闭嘴吧!红衣小姐尚且是黄花闺女,啥红衣姑***话不能讲!”
姚良才恍然大悟,自己抬手轻轻在脸上拍了一下,忙不迭地拱手求告:“军门,标下走嘴,您原谅则个。”
“咿呀”一声,三妮子在里面听到声音拉开了房门,却看到聂士成和一屋子的将领们,脸一下就红了,立在门口进退不是,也不敢出声招呼聂士成等人。
“红衣,休息去吧。”聂士成也不勉强三妮子,语气轻柔地说着:“这一夜你也很辛苦了,万一有事,不是还有这么多人嘛。”
里面,躺在床上的李焘这才知晓人家三妮子的身份不同了,想起这段时间自己和三妮子的交往,他羞愧之余却也欣慰。孤苦的三妮子有了聂家这个靠山,要平她父亲的冤狱就易如反掌了,况且,脱离愚昧的义和团影响也是好事,说不定还可以上新式的女学堂读书呢!对,这是一定的!
脚步声响,聂士成已经大步走来,李焘赶忙挣扎起来,靠着床栏坐好后招呼道:“标下见过军门大人。”
聂士成对自己的房间很熟悉,直接走到床边的圆凳上坐下,和颜悦色地道:“你有伤就无需多礼了。说起这,聂某心里有愧啊!明知你带伤在身却要你担起这么大一副担子,唉……”一声叹息后,他也不等李焘回答,就转头向门口道:“诸位,都进来坐吧。”
提督对参议,能够表示一个态度就足够了。如果说得太客气,反而说明两人的关系并不密切!
姚良才等人收拾了嘻哈的心态,却也挂着笑脸进了门,自己个儿找了凳子坐下后,就做出静等聂士成和李焘说话的模样。
“不知昨日之后的战局如何?”李焘试探着问道,不过他心里面有底,肯定是大好呗!要不今天各路将领会来的如此齐整?聂军门的神气会如此轻松?
“义和,你跟你的参议官说说吧。”聂士成得意地捻着银白的胡须,朝冯义和努努嘴。此时,威严的军门成了和蔼的长辈。
冯义和故意挪了挪身体,好离坐在身边的姚良才远一些,两人都是比较肥大的身子,大热天里挨一块儿着实有些热了。坐定后,他整整喉咙道:“这战局,前所未有的大好!参议,这里面你的功劳最大,最大!大家伙儿说说,是不是?”
众将领笑着连声答是。
李焘却收拾起神色,恭敬地朝聂士成欠了欠身子道:“李焘不敢居功,没有军门大人的信任,李焘也不过一个武备生而已,最多跟着二柱子和兄弟们血战到底。”说到二柱子,李焘的声调不由得变了,变得伤感、低沉。
屋内一阵寂静,却见姚良才站起来,走到李焘身边道:“我说参议大人啊,咱们老行伍都常说‘一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呐!在队伍里打混,碰上如今的时局,大仗小仗只当是家常便饭,如果都象你一样,去一个兄弟就愁苦一分,咱们这些老行伍都不用活呐,愁都他娘的愁死了!”
众将领似乎对姚良才的话颇为认同,都呵呵笑了几声。聂士成也是微微点头,看着李焘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此话绝非虚言。只看这将一成,能为朝廷、为老百姓效忠多少了!?唉,如今朝廷倡练新军,而各军却是虚应形式、不求其实,这一实战,诸多弊端顿时暴露无疑啊!幸而,我武毅军中出了你这么个人物。李焘,为人重情重义、谦虚谨慎是需要的,可也不能太过,放开二柱子的事情吧,咱们这些老行伍还指望你能为整顿武毅军出力呢!哎、哎,看我,说战局说到这里了,以后谈这些,以后谈!”
李焘感激地频频点头,他能从老将的话里体会到许多东西。
冯义和见两人不再说话,遂拿起刚才的话题道:“昨日黄昏起我军发起全面反击,经一夜激战,八国联军七千余众完全溃散,大部仓皇逃窜至辛庄东面的河沿高地设防,以其炮舰火力为掩护稳住了阵脚。是役,我武毅军各部毙、伤、俘各国洋人两千三百余,夺得新式快枪三千余支,马队收复辛庄镇……八里台之战称得上大捷啊!”
李焘略微一想就追问道:“我军伤亡如何?可有夺得洋军大炮?前沿部署态势如何?”
冯义和的脸色顿时不自然了,嗫嚅了片刻才道:“方才军门大人已经说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加上咱们武毅军也是积弊太多啊!此役,我军伤亡四千五百有余,中路在砖瓦窑子、右路在辛庄东河沿,损失颇重、基本打残……不过,骑兵突击战果颇大,洋鬼子仓皇撤退,火炮、辎重大多遗弃,共计德制、法制、英制火炮五十余位(门,位是旧军人的习惯说法),其中法国新造的七五炮三位、德造麦克心炮八门,单是这些火炮啊,也够咱们新建两个炮队营了。哦,还有,你喜欢的那剪影镜儿,也缴获了几部。”
李焘听了,知道冯义和都是捡了好听的说,按照武毅军的进攻战斗素养,脱离既设阵地后与洋鬼子对打或者强攻阵地,伤亡惨重是必然的结果。
“军门、镇台、各位大人,李焘有一建议……”
“说!”几乎满屋子的人都齐齐发话了。
“既然中路、右路要重建,不如索性总结此战得失,将武毅军编制梳理梳理,制定出更符合实战需要的编制体制来。例如,我军火炮数量和质量不及洋军,那我全军火炮统一使用的必要性就尤为突出。此役,我军十六门克虏伯七五炮只来得及调用八门,这也是炮队分列各营,分驻各地的体制弊端,因而,主力火炮应该在总统官的直接掌控之下,机动于各方向之间。如果我军编制此般七五炮营,其他火炮的编制体制也相应改变,这对军需供给也有好处,炮弹、配件的供应方便性大增。再看步队,番号繁杂不便于参谋作业和临机调动,建制偏小不能与西方各国军队编制相适应。实则,在我军火力和兵员素质偏低的条件下,我基本作战单位的编制应当比洋军大一些,取得相等战力为宜。再则,我军平时军操多架子、少实训,更缺乏步炮骑的联合演练,这在实战中严重约束了战斗力的发挥……”
李焘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使这一屋子的老行伍们各自陷入了沉思。
聂士成观察着部下们的神色,毕竟李焘的话虽然很有道理,却是站在武毅军全军的角度上来看的,这些话未必就对各路将领们的胃口,有些话,甚至连聂士成听了也不那么入耳。
火炮集中配置,好处在昨天的作战中已经昭示出来,可是这么一来,各路的实力就颇有削弱,统领们愿意吗?
番号调整,这牵扯到跟督办军务处和总督行辕的交涉,武毅军不过是武卫军的一支而已,要调整番号,就要考虑对直隶各军的影响,在直隶总督的层面上进行调整。
至于实操,倒是可以立即听取并加以改进的。但按照李焘的说法是要联合步、炮、骑协同作战,这就还是一个炮火配置和编制体制的问题牵扯着。
总归一句话,要对既有体制动大手术,难啊!
沉默半晌的冯义和转头看了看姚良才,两人微微点头后,冯义和道:“参议的话,我是赞同的。”
姚良才也站起来道:“军门,标下以为可行。”
聂士成微笑着摆手让姚良才坐下,心道:你们两个的队伍打残了,当然愿意整补了。其他人呢?目前,其他人的意见才是问题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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