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天就要过去,最炎热的消耗就要渐渐消失,如同此时的夕阳,殷血如豆,却终究有些惨淡的无力。这个时候,靠客堂墙壁立着的古老座钟当当地敲响了,余音久久地回旋在空荡的屋内。
成北小的时候总觉得这个座钟颇为怪异,尤其是在夜里,即使滴答的走针声也会让他想起些毛骨悚然的鬼故事,伴随着这古老木板楼不时轻微响起的吱嘎声,成北常常惊恐地将全身都埋进姆妈的被窝里才得以入睡,即使这样,成北也常常要被定时的敲钟惊醒过来,一夜不得安宁。
成玉看了看窗外,把凉竹躺椅使劲地挪了挪,挨到了窗口,这样,喜儿就又可以看到一次巷子口的斜阳了。喜儿好的时候常常就是那么一下午一下午地在窗口边做着针线活儿,看到巷子口的斜阳沉沉地落了下去。她生命中很多甜美静谧的时光就是这么度过的。
喜儿原本是没有名字的,老家农村里女孩轻贱,加上家里也没有什么文化,大字都识不得一个,她排行老四,家里和乡亲就一直喊她四妹,直到她嫁给了成玉。
婚事是家里安排的,她和成玉是邻乡,媒人来说合两家订下这门亲事的时候,两个当事人都还不知道。
成玉虽然也是生在乡下,可是家里也算小有薄底,凑了钱送他读了几年洋学堂,成玉18岁那年,竟起了志愿非要去考海关学校,家里实在拗不过他,就同意了让他去,但条件是其他的,还都得听家里的安排。成玉没多想,就一口应承下来,毕竟这是一次到外面见识的机会,成玉对呆在那个乡下简直不敢想象,尽管他对自己能否考上也没把握,可是他还是背上家里为他准备的行装独自上路了。那情形很有点象举子进京赶考般,虽说只是到省府,可也一路风餐露宿地走了好些天。
成玉埋头赶路,终于到得省府的时候,离考期还有些天,成玉就暂时在郊外一家便宜些的小旅店落了脚,旅店甚为不景气,客人极少,所以自然只收了成玉小许房钱还包一日三餐,成玉又心喜如此清净之地,正可以加紧温书,可谓一举两得。
不觉转眼至考期前一日,成玉清晨起来打点行装,准备辞行,到城里另觅一处离考点近的住处,好不耽误考试。总归,这一次考试是自己人生的一个转折吧,成玉心绪不宁地在廊外水池边洗涮,正洗间,忽觉什么东西在走廊拐角处,成玉抬眼一看,竟是只黄鼠狼,半立身,双前肢相握,朝成玉作揖状,成玉惊异了半晌不得语,直到黄鼠狼从拐角处消失。
本来在这荒郊见到斯物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在大白天见到就有些怪了,而其动作更是有些匪夷所思,成玉甚为疑惑是否自己看花了眼。在象店主辞行的时候,成玉犹犹疑疑地把这怪事告诉了店主,还怕真是自己眼花。谁知店主一听,忙拜成玉道,客官定是要高升了,连黄大仙都来给客官您贺喜咧。
原来此店一直传闻有黄鼠狼精出没,故而客源甚少荒凉冷落,成玉只是不知,听得此翻解释,自然是不信的,毕竟他也是上过几年洋学堂的人,只当是乡人故弄玄虚,不过他确实有此一奇遇到是真的,而且就此赴考,也真的还给他考中了。
从此成玉的一生就真的转变了,此是后话。连带着,喜儿的一生也从此截然不同。
2、
喜儿15岁的时候已经出落的十分标志,乡下人没什么见识,倒是见过画上的富贵牡丹,都说四妹艳艳的就象那画上的牡丹花,只可惜乡下人成天脸朝黄土背朝天,皮肤黑黝黝的,喜儿也不例外,所以大家就干脆叫她黑牡丹,黑牡丹的名一传十十传百就这样在近邻几乡传开了去。
而喜儿在后来游历当中真的见着了各色各异的牡丹花,那种绚烂的美让她第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甚至,后来在弄堂后边的半块荒地上她自己也种起了些牡丹,在她的细心照看下花开年年,直到那段特殊的年月,只是,哪里有什么黑牡丹呢,这种颜色也许只属于她,独自幽暗地活在尘世。
成玉考上了海关学校,这在乡下可也算是大事情了,全家自是觉得欢天喜地扬眉吐气,更是破例四下请了些乡绅土豪共同为成玉庆贺,此刻老爷更惦念一事,就是尽快给成玉完婚,男子早些成家列室乃是立世之根本,再说儿子去念书找个媳妇照顾堂上不是更好,又当拴了个嚼子,儿子再野也野不到哪儿去了。
未来的儿媳妇就是早已挑好了的四里八乡的美人胚子黑牡丹。
成玉先是老大的不乐意,自个儿费劲辛苦算是从乡下奔了出去,难道还要被个乡下婆娘拴住了身不成,老太爷见此,倒也不硬逼,知道现如今都时兴个什么新式婚配要个什么自由,就借着为成玉庆贺的由头,专门挑了个好日头也邀请了亲家同乐。黑牡丹家本来就是穷家小户,只指望女儿嫁个好人家就行,加上早已得知成玉考上,更是觉得女儿是要攀龙附风从此登上高枝了,自是欢天喜地。去的那天,黑牡丹换上了姐姐出嫁时才穿过一次的大红碎花小褂,一根黑粗的麻花辫被娘亲抹了桂花油梳得油光发亮,还插上了两朵小花,娘亲恨不得即刻就是牡丹的出嫁期。
也合该是天定的缘分,成玉见了牡丹,原先堵在胸眼里的那口郁闷之气,竟不觉间消散了,便是城里的女人,也未必若此标志,况且又似挑不出其他什么毛病,抗拒的愿望也就没那么强烈了。而黑牡丹见成玉竟是一副儒雅清俊之气,本来很懵懂也很慌乱的她一下子心就安定下来,隐隐的感觉有些幸福的甜蜜。
这段婚姻很快就以皆大欢喜的场面暨成,牡丹也有个了新名字,她的娘家姓李,与成家结亲,所以就给她落名李成喜,虽然怪怪的,总也算是有姓有名了。不过,后来人家都只称她为成太太,几乎没有人称她名字,连成玉也只喊她小四,到最后几乎连她自己都快搞忘了自己还有个名字,而她的几个儿女更是在安葬她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他们母亲叫那个名字。
也许,名字和活着的过程都不过只是一种形式,如广阔原野上万千无人知晓无人在意的野花,悄然于四季里开谢。
3、
成玉的婚事算是了了家人一块心病,不过成家老太爷却也做了错误的估算,自己放养出去的那匹小马驹又怎是靠一段姻缘的缰绳能拉得回来的呢。
没过几年,成玉学成毕业,很顺利地就分派至了省府的海关总属就职,便把牡丹也接了过去,老太爷此时也就只得随其了。
不过成玉显然也未必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没过一两年,他就已经发觉自己对海关生活的不适应,一是不得不按照总属的安排随时和国内其他关口的关员对调,在一个地方总是呆不到较长一段时间就又要转迁,这使得他再也找不到在乡下那种虽然淡薄却也宁静的日子,再一就是自己的书生之气,终于被现实粉碎的没有一片棱角,缉私生业虽然还说不上成日里刀头舔血那么可怖,却也和黑白道、三教九流、以及各种大大小小的帮派团伙打着交道,少不得也要发生些枪火的激烈,这简直和成玉当初的想象天壤之别,再加上海关内部也是需要很有一套手腕才能得以晋升的,而成玉这方面简直就是个低能,不幸眼见得同窗们一个个都相继升了官,自己却还在做一个低职缉私员,又不断有些同僚身亡伤残,成玉由当初的意气风发早已变得胆颤心惊,只求小心翼翼平安混日,在这个魑魅魍魉的世界,他的一生如一叶孤舟入海,从此只得与世沉浮。
而牡丹自然也是过上了聚少离多和忧心忡忡的日子,尽管成玉一路调迁都一直带着她,然而成玉并不规律的班点制度和随时都会被招集的缉私生活,使得牡丹更象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最要命的是,每一天早上醒来,她都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还能不能在晚上活着见到。在最初的时间里,她象老鼠一样怀着惊慌的不安,成日里躲在他们的小屋内,努力想找一些能够使自己稍微平静些可以不去多想的事来做,所以,她常常把衣服洗了又洗,已经补好了的拆了又补,满屋子一尘不染还扫了一道又一道,擦了一遍又一遍,慢慢的,牡丹似乎也渐渐习惯了这样,她生活在成玉身边,成玉却又象空气一样难以捕捉。
好在,关员的居住地基本都是集中在一处的,楼里的其他关员家属渐渐熟悉了成玉家的美人,早有几个女人敲开了成玉家的门,拉了独自在家的牡丹一起家长里短地拉起闲话。在跟女人们一起打发无聊的光景,牡丹也跟着她们学做些女红绣活,不过她绣来绣去的,都是些牡丹花。人家就笑:“哟,成太太,你还秀么是牡丹花唦,你比牡丹还美十倍咧。”牡丹笑而不语,只一闷头地绣下去,闻听大家说笑,心里却在盼着这日成玉能早些回来知暖知热。
不久,国内形式恶化,抗战开始了,几大关地相继沦陷,成玉他们不是迁往租界地就是只得往内陆辗转,在漫长的饱受流离的日子里,成玉的几个孩子也接二连三地于颠沛的硝烟中出生了。
成玉虽然接受的是西学,可骨子里依然是有根深蒂固的传代思想的,在这一点上牡丹同样也坚持着这样的意识,何况她娘说过,生不下一男半仔的女人肯定是上辈子做过什么缺德的丑事,这辈子也是要被人嗤笑地。牡丹想自己绝不是这样的,所以一心盼着尽快生养下个男娃,谁想,她一口气,却生下了5朵金花。
牡丹很有些失望,但并未放弃,毕竟5个女儿的到来,让她的生活忙碌又充实,象是找到了她真正活着的意义。她给所有的女孩都以花来取了名字,当然,那种花又恰是孩子们出生那个月份盛开的花,牡丹以此来记得他们的出生期。老大成菊,老二成梅,三丫头成蔷,四姑娘成兰,小五成莲。
幸好,第6个终于迎来了个男娃,牡丹本来还准备会有好几个男娃的,所以就按地名给男孩取名,成北正是出生在河北保定府地界。紧跟着,又是女孩,成桂,成鹃,一直到最后一个成浙在抗战胜利后的上海出生,牡丹才终于彻底地歇了气,断了继续生下去的念头,最美好的年轻时光都在兵荒马乱生死辗转的流离岁月中过去,九个儿女,简直让她要不堪重荷了。
人的一生往往就是这样子,从来流逝的莫名其妙身不由己,还没来得及灿烂就归于平庸。
4、
战乱渐平,大局势也似乎日趋分明,成玉终于得以携带全家十余口人归地原籍,只是,成玉在乡下的家早就破落了,老爷子在省府沦陷前,本来也打算携带细软及妻妾去投奔成玉的,哪知道水路和陆路全都断了,只得辗转南逃,几十岁的人却再也难以承受这样的颠簸,最终客死他乡,战乱中,尸骨也不知道埋在何方,妻妾自然是散了,或者生或者死谁也不明。
而牡丹家中也没人了,和成玉一样,只有几个穷落的远亲尚在。
两个人,在这世上,可依靠的,只剩下彼此。
成玉把他们的小家安顿在安元里的一栋小楼上,那是这个里弄里唯一的一栋三层小楼,一楼二楼是住户,总共四家人,三楼是个公共厨房兼洗手间,说是洗手间,也只是有几个水龙头和水泥糊的台子罢了,厕所是没有的,要穿过好几条巷子,才有一个公用的方便。但是,这都是次要的,毕竟那时候能住得起小楼的人,身份似乎都是要高一截的,而牡丹最为满意的是从厨房再上去,还有一个伸延出去的露天小平台,站在小平台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里弄里,或者忙碌,或者聊天,人来人去,好不热闹。视线更远处,斜阳总是沉得很慢,在低矮的平房上空,一点一点的,往江面的方向滑落。到了晚上,牡丹又可以带着孩子们一起在平台上乘凉,一起看星星,一起说说笑笑。
应该说这一段日子,是喜儿生命中最为快乐和幸福的时光,她甚至有了闲情逸志,在小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当然,也种了几盆牡丹花。虽然这个地方牡丹很少有,即使种得有,也称不上什么品种,而且,由于气候原因,并不很适于牡丹的生长,可是喜儿种得很精心,牡丹也尽如人愿的,开得又大又艳。
这样过了不到三年平静些的日子,又传来消息,解放军很快就要打过来了,于是有人说逃,有人走门路打探消息,有人观望着风向,各人都在自顾不暇地打着自家的算盘,而成玉又无门路又无依靠,更不知道解放了会怎样,简直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整日愁闷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朋友介绍了一个人,托成玉帮他在海关仓库里存些东西,成玉没多想,这种事本也是内部司空见惯的,谁没个人情要帮衬着呢,何况又正是最为混乱的时候,也许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才想来存放到海关保险吧。
来人说,过不了几日就会来取。成玉也老老实实的,看也没看,就将几麻袋货打了封存进仓库。但是过了半旬有余,来人才再次出现了。成玉打开仓库,请来人验货取走,来人却执意不肯验货,还说是相信成玉的为人。成玉说,那哪里成,万一你回去发现货有什么问题,我可脱不了干系,一定要验过才行。二人僵持良久,来人才不得以开包,哪知不开还好,一打开成玉就看见了全是赤色传单标语,里面还露出枪支,成玉当即手脚冰凉,吓了个半死,也不知道是怎么送走来人和货物的,这要叫别人知道了,自己岂不是通共么。
经过这么一惊吓,成玉终于还是决定逃离是非之地了,楼上楼下,其实也早已走空了,剩自己孤伶一家,更是惶恐。不过成玉却在一脑门子的昏颠之下,做了个贻笑后人的决定,谁也不知道其当时到底是怎么考虑的,也许他只不过是想跟着蒋委员长行动保持一致罢,总之,成玉拿出了多年所有积蓄——几条小黄鱼,买了机票,带上全家飞往重庆。后来,懂事最早的成菊半开玩笑地告诉弟妹们说,人家都是往台湾跑,只有我们爹花光了所有积蓄倒着方向跑哩。
多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