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德泰声音颇大,不仅赵行德放松了弓弦,周围其他的军士都朝他看了过来。他却没有解释,径自从隐身的房舍后面走出,站在村口道路中央,扬手挥舞示意。
来骑没料到村里藏着有人,吃这一惊,纷纷拉紧缰绳,战马嘶鸣着放缓铁蹄,十几骑就在村庄外面逡巡了片刻之后,那领头一人惊喜高道:“许三叔!”他离许德泰尚有数十步远便跳下战马,二人拉手见礼,显得极为熟悉亲热。赵行德方才松了口气,将弓箭放下,看来大水冲了龙王庙。四面八方的汉军都朝着黄龙府来会盟,沿途碰上一支盟友也是自然。
许德泰和那人说了几句,便带他来到赵行德跟前,笑道:“赵将军,这是寨里少将军王绩,一向跟随在韩大小姐身边做事。”赵行德奇道:“韩大小姐在附近了吗?”王绩点头道:“正是,我们正准备扎营,先到村子里来查探一番,顺便换取些粮食蔬果。”说着便向赵行德拱手为礼,他护送韩凝霜自夏国而来,知晓护国府校尉的身份非常,言语间颇为尊重。他麾下军兵早已回去报信,没多久,西南方向又有三十余骑护送着七八辆大车过来。
韩凝霜身着灰白色窄袖短衣,外罩狼皮大氅,足蹬鹿皮靴,马鞍后面挂着刀弓箭囊等物,和其他汉军更无两样,唯有昭君帽下露出一绺秀发显露出女儿身份。她依次与赵行德、许德泰等人见礼。许德泰又介绍这村庄周遭的敌情地势,特别点明昨夜来发生的事情。
听许德泰说起这一村人哀求赵行德等人千万不要在村子附近杀契丹人时,韩凝霜微蹙双眉,轻轻摇了摇头,王绩却道:“原来如此,你们是打算在此伏击契丹兵马。”回想起初承影营军士现身的位置,他不免暗暗心惊,若不是许德泰认出是友非敌,以承影营的名声,只怕一轮暗箭下来,自己这十几骑就要倒下大半。
赵行德点头笑道:“正是。”他抬头朝远方望去,许德泰心念微动,暗道他竟是还记着这事情。他想起韩大小姐安危要紧,刚要劝赵德莫再生枝节,韩凝霜却淡淡道:“此事或许不需赵将军代劳了。”她回头问王绩道:“刚才遇见那二十余骑的契丹人,不知是否许三叔说的那一伙人?”
“什么?”许德泰惊讶道,“你们杀了那些契丹人?”
韩凝霜望看着不远处的村庄,若有所思,没有答话,王绩点了点头,沉声道:“就在两里地外,这些契丹狗嘴里不干不净,惹恼了大小姐。”他脸上带着惭愧的神情,只恨杀契丹人杀得不够快,非得让韩大小姐动怒后才下的手。
望着前方那个村子,韩凝霜星眸微寒,缓缓道:“不知道和许三叔说的是否同一伙契丹狗,王绩,你带两个人回去,把带头的契丹狗尸身拖过来,让这些村民们一一辨认。”她话音虽轻,许德泰脸色却是一变。这村子的人千方百计也不愿和契丹人的死沾上关系,她却不依不饶,偏偏要把契丹人尸体丢弃在这村子里,还让村人一一辨认,叫谁也脱不了干系。
王绩领命,纵马绝尘而去,许德泰看向韩凝霜的眼光多了一丝敬畏。
韩凝霜又对赵行德道:“辽东百姓沦落得朝不保夕,在胡人铁蹄下面苟全性命久了,不免有些一时糊涂,到叫赵校尉见笑了。”
她这话虽然对着赵行德说,许德泰却觉得老脸发烧,汉军部属在周围的村庄里多少都有些亲戚熟人,自从契丹人定下这规矩之后,汉军碍于情面,投鼠忌器,击杀契丹人的行动也少了很多。原先,契丹人没有上百骑兵绝不敢靠近汉军势力范围,到后来,十几骑,甚至落单的契丹骑兵都敢横冲撞。几十年来,契丹人将汉军势力范围压迫得越来越小,百姓们也越来越不敢帮助汉军,甚至有向契丹人通风报信的,若不是女真暴兴,搅乱了辽东局势,汉军只怕连立足都不能够了。追根究底,都是当初一味苟且姑息的恶果。
赵行德点点头,沉声道:“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也要怪狄夷狡诈狠毒,抓着这一点来做文章。”他在敦煌时,也听说过这个奔走于公卿之门的韩大小姐,好些贵妇夫人提起韩凝霜,都是一副我见犹怜的语气,故而脑海里总是一副楚楚可怜的弱女子的样子,熟料今日一见,行事果决,见事深远,竟是巾帼不让须眉。
众人说话间进了村子,起初为了担心有人向契丹人通风报信,军士们将全村百姓都集中在张姓老者的院子周围。没有人肯靠近那寻死的妇人,不少村夫村妇不骂契丹人,反而在咬牙切齿地咒骂这个给全村带来麻烦的扫把星。
韩凝霜刚刚踏入院中,便看到脸色惨白的妇人,仿佛孤魂野鬼一般站在老榆树的下面,一个军士仿佛感受到村民们的恶意,手按刀柄站在她的身边。韩凝霜秀眉微蹙,这场面让她回想起一些往事。许德泰知趣地没有多话,只为韩大小姐一一引见了前来会盟的各家汉寨首领。
没过多久,三匹战马后面各拖着一具契丹人的尸体,出现在村民们面前时,所有人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1一阵嗡嗡嗡地窃窃私语,仿佛成千上万的蚊蚋苍蝇从天而降。“天哪,这是那天的契丹人。”钟十二眼睛特尖,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一场热闹终于有死人了,他首先感到一阵激动,片刻后才回过身来,一张脸变得煞白。“完了,契丹人死在咱们村子里了。”
“夫人,请您去辨认一下,这是作恶的契丹人吗?”
这声音将张胡氏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她抬头一看,是那个面善的军爷,正指着不远处三居尸首,有些歉意地问话。张胡氏定睛一看,一股压抑许久地愤懑和悲哀直冲上来,仿佛堵在胸口般喘不过气来,她的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说不出话,重重点了点头。
刘政满怀着歉意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对赵行德点了点头,韩凝霜面无表情,许德泰见状,走到那蹲在地上的张家老者面前,沉声问道:“这几具尸体里面,可有玷辱你家儿媳的契丹人?”
从昨夜到现在,经历着许多事情,那老者已经有些麻木,还是看了一眼院中摆着的三具契丹人尸体,仿佛受惊一样收回目光,战战兢兢道:“是,是。”许德泰暗叹一声,也不理会于他,走向下一个人,继续问话。十几名汉军同时行动,很快便将三百多名村民都问过一遍。这村子里居然有五十多人都见过那施暴的契丹人。
“启禀大小姐,那个腰牌上写着巡边官萧正喜的死人,正是此间的罪魁。”许德泰恭恭敬敬地秉道。目睹这一场面,其它汉军将领也多多少少猜到了韩大小姐的用意,都收敛起嬉皮笑脸,屏息听她的吩咐。
“契丹营寨离这里也就十里不到,这二十多骑若是天黑未归,必生事端。”韩凝霜冷冷道,她看一眼那些或蹲或站的老少村民,这些人脸上透着恐惧不安、惊慌失措、悲哀绝望等等神气,心底涌起一阵不安,旋即强行将之压了下去,沉声道,“若我记得不错,这里东面三十里外,是广级岭的余脉磐石山,那里便有我们的寨子?”
“正是。”许德泰答道,昨天他们正是从那个磐石寨出来的。磐石寨的首领薛景荣站在下首,闻言朝前站了一步,笑道:“大小姐还记得我这小山寨。”脸上颇有些自豪的神情。
韩凝霜微笑着点了点头,沉声道:“告诉这些人,不想死的话,就自己往东逃命吧,。”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遵令。”许德泰大声答道。他看了出来,韩凝霜虽尊他为长辈,但行事手段和计谋,不在历代韩家家主之下。他叫薛景荣跟他一同过去,薛景荣还笑道:许三哥,原先我只道大小姐是个女人家,今天却真的服了。早知这个法子,我就天天把契丹人的尸首丢在这些贪生怕死的家伙门口,叫他们自己投到寨里来。”薛景荣说到“女人家”的时候,许德泰目光一凛。好在这个浑人没有继续乱说话,许德泰才没有出言斥责他,心里却道,若不是韩大当家英年早逝,没来得及留下儿子,哪用得着一个女人历经这些风霜雪雨许德泰眼中掠过一丝黯然。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汉军没有杀契丹人的时候,人人都知道契丹人必来报复,当三具契丹人的尸体摆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大多数村民却有心存侥幸,不少人都有“或许契丹人追查不到吧?”“人又不是我杀的”这类想法,居然极少想到要立即逃命。许德泰和薛景荣告诉这些村民们向东逃命过后,这些自欺欺人的村民才真正惊慌起来,一时间,到处是锅碗瓢盆乱响,村子里鸡飞狗跳,大约一炷香之后,才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往东而去。
虽然大部分村民都没有出过远门,但此时此地到是极容易辨别方向,群山之巅,一轮朝阳正喷薄欲出,满天红霞铺满东方的天际,这些百姓只要朝着那日出之处逃命,就不虞迷失方向。
目送这些百姓向东仓皇逃难,赵行德眼底露出一丝悲悯,低叹道:“从今而后,若不能拼死战斗,便只有流离奔亡。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就是欲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世间虽大,却没有地方让人苟且偷生。”他轻轻拨转了马头,承影营军士和百余名汉军一起纵马奔驰,将韩大小姐簇拥在中间。战马的铁蹄翻动着松软的黑土,朝着金国黄龙府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