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契丹人的尸体就摆在张老头的院子里,钟十二骂骂咧咧道:“晦气,先停两天再说。又不是我杀的,凭什么要我埋?”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钟十二是能释省的。他寻摸着再过两天,也许别家人就会把这三具尸体埋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契丹人一定会来报复,天黑以后,有些人抱着侥幸之心返回村子。钟十二就是其中一个。村子外面,刚播下没多久的庄稼长势喜人。“假若这些蠢蛋再也不回来了的话,我岂不是成了富户了?”钟十二窃喜地想着,在隔壁张老头家里他找出了几十个粗瓷的碗碟,瓷器可是好东西,钟家原先只有陶盆陶碗。早先看中的八仙桌,太师椅也搬过了院墙。
望着自家院中堆满了好东西,钟十二颇有些得意,又不免有些遗憾:“可惜,张家俏寡妇竟被强盗婆子带走了。”正想到这里,他娘子吴氏怯生生地问道:“当家的,契丹人来了真的没事么?”钟十二正遗憾着呢,闻言将白眼一翻,没好气地骂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呸,晦气!”吴氏被他一吼,顿时不再出声。钟十二转向旁边合十喃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或许是菩萨没有听见他的祈祷,到了深夜,一阵暴雨般地的马蹄声踏碎了寂静,紧接着是契丹人大声的吆喝,猎狗仿佛发了狂一样叫,钟十二趴刚刚把脑袋凑上门缝儿,只听得“咣当”一声,大门被一脚踹开,钟十二连同他身后的吴氏一起跌倒在地。三四个凶神恶煞地契丹人涌了进来,弯刀映射着火把,明晃晃耀人眼花,钟十二只听得吴氏带着哭腔大声喊道:“当家的,当家的。”心头一颤,刚刚挣扎了一下,头便上狠挨了一下,顿时血流不止。那些契丹人将他和吴氏连推带搡地带到了张家院子,另外十几个村民也畏畏缩缩地站在院中。
一个当官的契丹人走到面前,他手里握着一根马鞭,看着钟十二就好像看蚂蚁一样,厉声问道:“是谁杀了萧大官?”钟十二脸色一白,双膝一软,还未来得及跪下求饶,便被他一腿踹在肚子上,钟十二踉跄着倒在地上,哗的一声,将胆汁都吐了出来。那契丹人却不依不饶,一边文化,一边举起马鞭子,披头盖脑地抽了起来,却丝毫不管钟十二的答话和求饶。
巡边官萧正喜乃是不久前才从上京调来的,据说是皇后的堂弟,却不明不白地死在这边荒的小村子里。凶手早已遁逃,这一天功夫,只怕进入了金国地界,再也追不回来。契丹统兵官知道从这些人口里也问不出什么来,只是发泄着怒火。到了最后,只能将这二十几个汉人拴在战马后面带回营寨,也向上面有个交代。
钟十二就这样被从一个契丹寨带到另一个契丹寨,一直向西,最后到了咸平府大牢里。关系着皇后族弟萧正喜被杀一案,虽然上京方面一直没人来问话,但也咸平府一直不敢就这样杀了,更不可能放掉。钟十二就这样一直在牢里待着,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既衰弱又麻木了,连那不知身在何处的老婆吴氏,也混不记挂,兴许就是这种心境,反而让他在仿佛黑暗的牢房里滋生着蟑螂、臭虫和老鼠一样苟延残喘下来。直到有一天,有个面目阴暗的大官人在大牢里转了两圈,在一堆犯人中间将钟十二挑了出来。
“到了这里,本来你是死定了。”那个大官人的声音让人难受,“但是你很有福相。”他好像嘲讽般地道,声音好似两块生锈的铁块在摩擦,“朝廷有用的着你的地方。”钟十二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他的脑袋里空空如也。
这时大宋东京大内的一处偏院内,官家面前最得宠的童公公正在亲自指教一批新入宫的宦官,他接过小太监递上来的香茗,叹道:“这几处宫里上万奴婢,就伺候着官家一人。这一辈子,莫说伺候着官家,就算是远远望上一眼,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童贯放下茶盏,用热毛巾轻轻擦了擦手,眼睛一瞪,沉声道:“这白玉宫里听差,不管官家在不在眼前儿,都给杂家打起精神来,杂家是上过战阵见过血的,若是被我见着那三心二意,偷奸耍滑的,必不轻饶。”说完将毛巾一摔,在众多敬畏的目光中,施施然走出了院落。
回到自家签押房内,接过的心腹太监递上来一封书信,童贯心中一惊,内里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脸上却不动声色,挥手让他退下了。已经好几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曾经在辽国经历的那些事情,耶律大石一直没有找他,但是从辽国传来的消息无时无刻不让童贯的神经紧张。他总恨不得那段经历是自己发的噩梦,但这封打着当初约定暗记的书信,却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到底谁才是他效忠的主人。
良久,童贯方才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来后,才取出银纸刀将这信拆开,拿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对照着完了一遍,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北面要送来十几个人,他必须想办法为这些人安排净身,甚至入宫。信里说这些人并不知道到他的身份。但到了关键的时候,童贯可以用得着他们,凭记号让他们办一些不方便让宋人的事情,用过了就可以灭口。
那个人哪怕在万里之外,仍然将自己脖子上这根铁链子越套越紧。“这净身的规矩,比募军还要严些,一下子要安排十几个人,须得防范朝中那些不长眼的家伙捣乱。”童贯脸色阴沉,边想便将那封信烧成灰烬。
童太尉所说不长眼的人,头一个当属新入朝的陈东。仗着官家的优容,这位风头正劲的清流人物,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给童贯找麻烦。好在官家虽然有振作朝纲之意,在用人上面却深得帝王心术,既用着赵质夫、邵武、秦桧、陈东等人做事,渐渐地涤荡前朝旧臣,又用梁师中、童贯隐隐牵制着这些外朝的重臣。故而不管陈东怎样奏请斥退梁师中、请斩童贯,官家都将之压了下来。
此刻,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的府上,陈东正和朱森弈棋。这数年二人都经历了不少大事,和当初在太学时相比,二人都俨然多了几分当世名儒的味道。这局棋已经下了许久,只见黑白棋子密密麻麻地遍布棋盘,双方旗鼓相当,朱森的白子牢牢占据着大片角边的实地,陈东的黑子却也经营出了厚厚的外势,胜负的关键在于黑子在中腹的一条大龙的死活。陈东皱着眉头推算棋路,右手拿起一枚黑子,轻轻的敲着。朱森却是一副处之淡然的样子,似乎并不一胜负介怀。
中腹这条大龙总也做不出两只眼来,中腹的黑白棋子却越来越密集,几乎没有可以下子的地方了,陈东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呼吸渐渐急促,这一枚枚棋子,仿佛幻化成无数的冗官,占据着上至中枢六部,下至州府县衙的位置,让有意振作的清流士子根本没有落脚的位置,沉吟良久后,陈东终于长叹一声,将棋子重重投在棋盘上,推秤认输。
望着他懊恼的神情,朱森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笑道:“子瞻先生曾言,胜故欣然败亦喜,少阳兄得失心太重了。”陈东摇了摇头,叹道:“弈棋之乐,便在于寸土必争,否则没有意思了。”他顿了一顿,忽然道:“朝廷正当用人之际,你与何兄就不能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吗?”
他虽被天下人目为朝中新贵,这数月来却颇有不得意之处,虽然并没有就此便意气消沉,初入朝时那般意气风发却已不再。朱森虽然无心仕途,但理学社中的同仁,以他身份最为显贵,留在汴京,无形中便是一大助力。
朱森叹了口气,道:“少阳突然有闲心找我弈棋,果然是另外有事。只是,我与何兄相约为恩师守墓三载,结庐收徒,传儒门性理之学。不得不有愧陈兄盛情了。”他说话间站起身来,将棋盘和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同为理社中人,和陈东的心怀天下,不拘小节不同,朱森和何方皆钻研性理之学,规行矩步,务必使自己一言一行皆能不违圣人之道。
见朱森去意甚坚,陈东也无可奈何,沉声道:“人各有志,朱兄与何兄发下这一桩宏愿,若能使世间广被夫子之泽,也是件大好事。”他似乎想起什么,低声道,“世人好利者多,而好德者寡,朱兄此去东南,恐怕也不比朝堂中轻松多少。”
朱森点了点头,淡然笑道:“这本不是非一朝一夕之功。”他顿了一顿,沉声道,“当今忧者,不在世人好利而薄德,而在士大夫寡廉而鲜耻,口称朝廷而实牟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