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所以让我为你哭!―
你都知道什么?
笨蛋,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不要你的眼泪,我不顾一切跑来救你,我只想你好好地活着。
我早就知道你的情谊,从你为了奕哥哥的伤突然离开,却又在我们危机的时候及时出现时,我就知道了。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给你,所以我才拜托鬼溪爷爷去劝你,想要给你一切功名利禄。我能给的,作为亲人能给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笨蛋,笨蛋,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痛,这么痛,我却还是无法为你流下一滴眼泪。
。。。。。。
彻夜混战,嘶杀声、炮声、刀剑声,直至天亮仍未歇。
两片山头,一段百里山林长道,遍布数不清的残尸血肢,硝烟缭缭,鸦声漫天。血泊中,有青甲的晋溏军,还有黑甲的西秦军,肩头绣印着鲜花的花兵,以及最后突然赶到的楚淮兵。
这场混场,在新王朝的记载中也颇为详实,因为此战真正成为六国混战的开端。这一仗,没有真正的胜利者,若说真正的历史意义,便是它催生了一位预言中的“女王”。
晋王司马睿率五万兵马,本欲活捉西秦王后周芷兰,但周芷兰的鲜花兵团虽然人少势弱,却连搞五万兵马数次突袭、埋伏和追击,即虽败尤荣。而后赶来救援的秦王拖住了司马睿尾翼军,免去鲜花兵团全军伏没的可能。双方及力抢夺周芷兰,却不料耶律镇恶连夜行军,来了一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坐收渔翁之力,救走了周芷兰。同时,又趁两军激战多时疲乏之际,将两军趋退至海蜀郡,夺回了三座城池。
耶律镇恶大胜回营时,守营的副将等全部出迎,贺声一片,群情激昂。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望向大营内东侧的营帐,那里虽非静默一片,但较之整个军营的气氛,明显得沉寂许多。远远地,似乎也能感觉到那里沉压着一股悲哀的气息,久久不散。
副官一看他的眼光,立即明白其意,遂道,“禀将军,公主已经平覆下来,也传了屠大夫看诊。屠大夫说,公主伤了心神,需得慢慢调养,切忌提及任何不快之事。今早,花兵厨子送去的吃食,说是也吃了不少。相信,不日即可痊愈。”
“痊愈?!”耶律镇恶睨了一眼副官,那副官立即愧不敢抬头,他这番报喜不报忧也是为了分担将军的烦恼。毕竟在出征前,新楚王下了一道非常无理的军令,必须毫发无伤地带公主回王都。
“人死,不能复生。”这心底的伤,岂是能“痊愈”的!何况,在此事之中,他们也确有不是之处。若是没有拖延那么多时间,或许一切都能挽救,或许这一道伤就不会划得那么深,深到……现在即使大获全胜了,也根本无法弥补那道伤。
耶律镇恶一拂袖,将副将丢在身后,没有回自己的营帐休息,转向了鲜花军团的营帐处,那个门帘上已经悬挂着串串银钱,还立着两排身着雪|白蓑衣的守丧人。
临到帐前,他顿了顿身子,抬头望天,这里似乎比别处都要阴冷许多,圆圆的纸钱漫天飞舞着,最后无力地跌落在地,堆簇在角落里,瑟瑟地打着抖,凄凉一片。
帐中一直不愿离去的人,那心情恐怕比这片萧瑟更甚几分吧!
尤记得那晚,他带兵突袭入混战中,在一片血泼中寻到她时的场景……
那一群肩头绣着鲜花,手执火把的男子汉,静静地立在那片丛笼中,圈护着中间一个娇小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成了石雕。
猎猎的寒风,似一股恶流般,卷着空气中浓重的腥血肆虐过每一个人的鼻息耳眸,刮疼了肤骨。火红的焰光,似鬼爪般爬上一张张凄寂的面容,污渍的血痕,和着条条泪印,深深地抽打进人心。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恨未到伤心时!
他挥手斩停了身后所有的士兵,跳下马背,徒步靠近。心底非常清楚,已经发生的一切。他,连日赶来,还是晚了一步。
这小小的一片丛笼,仿佛聚集了所有人的心神,全凝在圈中心的那个人儿身上,她曲在地上,躬着身,双臂紧紧收拢,好像怀中抱着什么重要的东西,隐约间,她的身子在发抖,肩头不住地耸动着。
火光燎亮,映在她身上,一片血红色中尤可辨她只着了雪|白的中衣,怀中露出了一截衣物,绣着金线的纹路,应该是她本来的罩衣。此刻,为什么会抱在怀中?
他不禁加快脚步,但还未进入那个圈子,两柄大刀横在他面前,两张血污含泪的年青脸庞,紧紧地盯着他,不让他前进,仿佛是守着这唯一的天地,那里是他们众人的宝贝,任何外人都不得靠近,不能亵渎。
他眉头一索,没有强行突入,又扫了圈内,才看清地上有一具尸身,似乎是被七零八落拼凑起来的,唯独没有头。难道……
他脑中赫然一惊,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本王要你带回她,毫发无伤。―
这个任务,他已经完不成了。他并不怕姜霖奕会如何责罚他,只是担心……是,是真的担心。那个此刻脆弱得一阵风就可能带走的女人,会做出什么样不可预期的事来?!
风中,低低地传来深痛如泣的声音。
“宪之,你是个大笨蛋,你什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笨蛋,笨蛋……你才是大笨蛋……”
这似责备,又似撒娇的声音,却比过任何一声哭嚎悲泣,强烈的压抑感烁烈地挤压着人心,让人呼不出来,紧紧地挤压,撕扯,躲不开,推不掉,一次次地受着凌迟般的痛苦。
痛苦,若能渲泄出来,也总有好健的一天。
可是她却哭不出来,哭不出来啊!
“呵呵,宪之,你说你帮我找到明目药,想要什么奖励?”突然,她笑了起来,笑声诡谲得碜人,让人感不到丝毫喜悦,却比哭泣还要让人害怕,担忧,恐惧。
“啊啊,我知道了。你都老大不小了,呵呵,应该帮你讨一门媳妇儿了,免得花海花纶们老说你欲求不满,动不动就拿他们出气,打着玩。呵呵,好好,就这么定了,我帮你选个好老婆吧!”
她紊紊地说着,笑着,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他心底一揪,一把拉过他识得的瘦子,应该就是花纶,道,“快阻止她,再这样下去,会出事!”
花纶虽然伤心,但天性细腻的心思还是觉出了不妥之处,沉声道,“我……老大他……公主……”
耶律镇恶手下一紧,“你再不下令,我就让人强带她走了。”
花纶这才回了神,看看他,又看向轻轻,咬咬牙,走上前,跪在轻轻身边,道,“公主,大哥他……已经回不来了。您要保重身体,我们……”一时间,一向嘴巧心灵的他也寻不到妥当的说辞,启声时,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他和花海是从小跟老大一起长大,关系非比寻常。这心疼绝望的感觉,绝不比轻轻少半分。可是,他们不能就这么倒下了,因为老大早就给他们下过死命令,就是他不在了,他们俩也必须一心一意地保护轻轻,代替他,绝无二心,至死方休。
轻轻突然抬头,喝斥道,“不要吵!我还有很多话,要跟花仙子说。你们去把晋军给我通通杀光,不然就不要回来见我!”
“公主……”
一声泣下,周围的花兵全部跪落在地。
花海跪着爬上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公主,老大他……夜深了,老大怕……怕冷,不如我们先回营……别……别让老大冻着了。”
他一说出口,轻轻蓦地止了声息般,一动不动了。
华纶责备地掐了华海一计,觉得他又坏了大事。
哪知这时候,轻轻终于开口了,“也对,这里太冷,会冻着花仙子了。虽然他牛高马大,拼杀了这么久,也会累会病的。那我们先回去吧!”
她站起身时,差点跌倒,幸好华纶心细及时扶住了她。
华海伸手道,“公主,老大太重了,不如……我来抱老大吧!”
转身时,耶律镇恶才看清楚,轻轻怀中用华服罩衣包着的是什么。
一颗人头,看不清,但也知道,那一定是华宪之的头。
她这样抱着人头,多久了?
“不要!他一点儿也不重,我要亲自接他回营。”轻轻不理众人,大步向前走。
与他错身时,也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个陌生人。而她那空洞的大眼,和苍白无神的面容,深深刻在心上,最令他震动不矣的还是那樱唇边,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便使这冬夜的寒风,都比不得的寒冷,森戾。
灵堂设好后,那个女子就再没有出帐一步。
他很清楚这一切意为着什么,便立即修书至王都,做最后一点挽救,希望一切也都还来得及。如果她和那个人的情意够深,够重,或许这一切还有转换余地。可惜,他一介男人怎么懂得女人心思,事后他还不断反思着这件事自己哪里没处理好。而那个人没有怪罪任何人,对着秋天寒水整整三日三夜一动不动,狠狠地惩罚自己。
那时候,他很深刻地明白,情之一字,当真最伤人。就是再坚强的男人,也不能免却。
帐帘掀动,走出来的人,是一脸沉黯的屠越人,当看到他时,不由躬身要施礼,被他拦手截住。
“先生不必多礼,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行出几步,屠越人率先开口,“公主的身子并无大碍,因被解了蛊毒,未好生休养即动了真气,所以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只是这心伤就难说了!”
“那她的神智……”他担忧那人来时,她还神思不清就麻烦了。
屠越人看了耶律镇恶一眼,蹙眉道,“她神思很清楚,并没什么不妥。其实,她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接受这个打击,需要一些时间。毕竟,他们感情不一般。将军是担心楚王来时,看到副模样?”
“屠先生请不要误会!这件事……并没有谁真的对真的错。只是末将有几分私心罢了!”
屠越人明白耶律镇恶的意思,他一面希望轻轻和姜霖奕的感情能让轻轻从伤心中振作起来,但又因为各种原因和误会,怕这事会造成两人的绝裂,进而影响到整个楚国运势,和未来争夺天下的大势。耶律家会投效于楚淮,多是看在祈帝和兰公主的面子上,而耶律景略大概也是嘱咐过孙子,要维系好两人关系,才会如此担忧吧!
儿女私情,国仇家恨,如此绞织在一起,怎么能让人神思清明,轻易拿起又放下了。
“我明白。我们如今只有尽力而为了。”
两人一齐看向大帐,神色一片凝重。
帐内,檀香缭缭,氤氲着一片悲寂的白,静谧的烛光幽幽地打在那磊拓的面容上,好似他只是睡去,唇角勾起笑,似乎还做着美梦。
轻轻靠在棺椁边,双眼红肿,布满血丝,身上披着厚暖的大裘,但大裘下仍然穿着那件染满了他鲜血的雪|白中衣。手上,紧握着一个褐皮小袋子,那是华海给她的。
“老大他……大概走得太急,所以忘了把这个给你。这是他之前听你说的咖啡豆,在海蜀郡外发现的。当时我们寻到你的明目药后,他要我们先带回去。他却跟着一个商人去海蜀郡,当时我们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从那商人手中发现了这个,想是……想是他想多买一些回来,做您曾说过的巧克力派。”
心,再一次不可抵制地疼着。
原来,他竟然是为了几颗咖啡豆,才丢掉了性命。而这一切,也都是为了她的一句话。
轻轻扬起手就想砸了这该死的东西,可是抬起手后,又甩不下去,最终,狠狠地将自己的手砸在棺椁上,疼入钻心,也无法抑住心底汩汩不停的血。
“华宪之,你这个大笨蛋,大白痴……这破东西哪里及得上你的命,你为什么要这么笨……这么笨啊——”
她狠狠地砸,不轮自己的手已破皮,已流血。
守在门外的华纶一听不对劲,冲了进来,看到她的模样,吓得大叫一声,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再自残。
“公主,公主,求您冷静一点。你这样,大哥看到,他会难过,会放不下心离开的。”
华海也冲了进来,哭道,“公主,您……您伤心,您难过,我们都知道。但是您不要这么折磨自己,老大知道了,一定会很心疼。每一次你难过,他都会躲在一边喝闷酒……”
华纶接道,“其实我们倒希望他拿我们出气,打一顿,他会舒服一些。可是,老大他自从被你骂过,就再不打我们了……所以他才会为了让你高兴,去采豆子。”
“所以您若再难过下去,老大也会走得不安心。您……您舍得让她当游魂野鬼么?”
“放——开——我!”
轻轻一字一句地说道,眼中的激荡一层层地退去,露出一片凄凉空洞,印着棺中的人,深深的悲伤突然消失了,一股沉重的压抑感从她周身传出,隐隐地透视着一股不好的预感。
华纶和华海心中一惊,多年的默契让他们知道,轻轻这番转变太不正常。寻常人,只要发泄痛哭一顿,总会好起来。可是她哭不出来,哭不出来……
如此大的悲伤,她竟然连最基本的人类反应都无法做出,那是多么的悲痛!
她突然一震力,强劲的内力卷起一道劲风飞射出去,震得华纶和华海都倒向一旁,帐帘也倾刻间被高高掀起,帐外的人被轻轻鬓发飞舞、冷戾阴鸷的模样给吓到。
接着,一串阴兀至极的笑声传出,却像一把尖刀,狠狠地凌迟着众人的心。
那样绝望,凄疮,憎恶,悲凉呵!
她哭不出来,只有极致的发泄成了笑,这笑,比哭更悲伤,比眼泪更深恸人心。
“哈哈哈哈,傻瓜,傻瓜……哈哈哈……”
华纶和华海想上前阻止,但都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才能安抚轻轻的悲痛了。又开始后悔他们之前说的事,又勾起了轻轻的自责。
帐帘,突然被人拉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跪在了门口。
“公主!”
一声大唤,让那笑声一窒。
华真直视那双洞大的双眸,平凡的脸上,唯一烁亮的双朗目也是一片悲色。而他身后的一片空地上,已满满地跪着一排排的花兵,每个人的脸上,都泪如泉涌,不可遏止。
华真躬身一叩,道,“属下无能,没有保护好公主,没有救回将领大人。属下们知道公主心中苦痛,公主您哭不出来,属下们愿意为您哭,只请公主不要再伤心难过,让华将领能安心走好,以此慰之护主之心。”
他话音一落,其他人也纷纷叩声,“公主,您别难过了。”
“公主,您哭不出来,我们帮您哭。”
“公主,让我们为您哭吧!”
一声起,百声应,泪光动,千人泣。
晴艳的天空下,一张张泪湿的年青脸庞,悬着泪,隐着泣,只望着那一个大笑的女子。悲恸的气息,在众人眼中流窜着,当那笑声减弱,消匿时,一股清柔的风似思念的人的温柔双手,悄悄抚去了那一串串热液。
―你可以相信我,我用生命发誓不会背叛你。我知道,所以让我为你哭!―
你知道了,知道我这个无情的女人,哭不出来。所以,你要为我流泪。
这一份拳拳心意,在一个人的逝去后,瞬间,无声地,放大了无数倍地,填进了她的心底。
她一步步走出营帐,走进那一双双盈光闪闪的眼眸中。
扬手一甩,那一蓬豆子散落在地。
她扶起华真,道,“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随着这一声,所有人都缓缓起了身。还用力抹着眼,那停不下的泪。
―宪之,谢谢你的礼物,我已经收到了。大家为我落下的眼泪,是你送给我最喜欢的礼物。我相信你,总有一天,我也能拥有自己的眼泪。为你,为了大家。因为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你们。―
此时,一骑飞入营中,举着一纸捷报冲进了耶律镇恶的大营。却发出将军在鲜花军团的营帐边上,看着里面跪了一地的花兵。
传信兵很急切,跪身即道,“禀将军,华骁将军已经攻到了晋溏王都,晋王得悉后迅速搬师回国救援。大王已经亲自领兵出发来西境,要与西秦兵决战。”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好巧不巧地传到了花兵们的耳中,也顺便传到了轻轻的耳中。
闻之,她浑身一震,抬头看向耶律镇恶那一方。
―我已经派华骁赶去援助。―
他又骗了她,骗了她!
华纶一听,立即知道坏大事了。忙出声,想掩住那里传来的消息,暗骂耶律镇恶为什么不走远一些,“公主,您已经几日没合眼,不如先回帐里梳洗……”
轻轻别开他的手,大步走向耶律镇恶的方向,耶律镇恶自然知道这传令兵急切地报告好消息,其实已经酿成一件坏事。
而轻轻刚走到他面前时,又一个守门兵奔了上来,因跑得太急,声音又惊又喘道,“禀将军,大王已经来了。就在……”
他声音未落,众人已经听到远处奔腾而来的马蹄声,远远望去,滚滚黄尘如龙,漫天遍地扑盖而来。他们的驻地在一片临水浅滩上,三面都是黄沙石地的坦途,远处微微起伏的丘壑,一眼即可望到天边,不易设伏,攻守皆易。
高高飘扬的凤凰旗,在炽亮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夹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奔腾而来。
没料到,姜霖奕来得那么快,居然转眼就到了眼前。
耶律镇恶担忧地看了看身边的女子,她紧蹙的眉宇间,缓缓堆起的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越来越阴沉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