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魂不守舍一路走一路想,路上撞了数不清的人,我低声道歉,连头也抬不起,走着走着,泪湖起了一阵寒风,泪湖终年被大雪覆盖,山上山下银装素裹,这阵风激得我一抖,我好不容易站直,站在冷风里吹了一个时辰才清醒一些。
后来,我记不清谁把我送回圣手门,穿过山下的迷穀森林,我又看见了那棵倾倒的大树,靠近了,它的树干不过短短几天已经腐烂,我浑身战栗,仿佛看见自己的身体里也有无数小虫穿行,我即将腐烂,同这树木一样的宿命。
我一觉睡到晚上,眼皮灌了铅,平时睡觉总要翻几个身,今天我累得连动也没了气力,玉骨阿娘走进来叫我起床吃晚餐,我的喉头发紧,说不出一个字。
“雨烟,你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你告诉阿娘。”玉骨阿娘扶起我坐下。
我摇摇头,只是不说话。
我不知道她是否知晓我的身体状况,所以我只能一言不发。倘若她知道,她如今装作这样若无其事安慰我也是难为她,要是她不知道我命不久矣,我一说,她免不得难过悲伤,我不愿意看她流眼泪。
后来,她把你找来,你身上带着药草的清香,我猜测你是从药房赶来看我。
你抬手放在我额间,清凉的温度微微令人安心,我本来不喜欢冰凉的东西,总是会让我想到蛇虫之类,但是我喜欢你不很温暖的手,就像喜欢泪湖终年不化的雪丘。
“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你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张开嘴。
我心里烦躁,一把甩开你的手,“阿娘,你先出去。”
一开口,声音喑哑不止,像是有人在我嗓子里洒了把沙子。
你猜到我有话和你说,于是你对阿娘说:“你先出去,我为她诊治一番,不便留人。”
玉骨阿娘忧心忡忡,但还是离开我的卧房。
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你强迫我把手递给你,我不想让你给我把脉,翻个身又睡下,留一个背给你看。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现在最恨你,可能是我本以为你是神医,什么对你来说都是小菜一碟,我这么信任你,你却告诉我春爹说我只有几年的活头,我不愿意相信你,可我不得不相信你。
你生气起来也很吓人,按住我的肩膀就把我翻向你这边,我怕你按疼我,静静待在你面前不敢乱动。
我真的很抱歉,总是对你耍小孩子脾气。
我心里郁结难耐,嗓子里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我的喉咙,一低头,我呕血不止,素净的床单也被我染红一片。
我从没有见你恼火成这样,你颤抖着掏出手帕垫在我的唇角,我依旧吐血,吐了你一手,我以为你会像上次那样把我推开,可是我只听见你的叹息一闪而过。
你叫闻青进来收拾,脱下你来时的挡风雪的斗篷盖住我,抱起我就走,我吐了太多血,眼前昏暗,耳边听见几千只银针落在白玉盘上的尖锐声音,你不知道我多难受。
闻紫和闻恩帮我脱下汗湿的外衣,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新衣,我靠在闻紫身上喝药,闻紫也不欺负我了,她小声和我说:“你放心,我给你留了好多鹿肉,等你病好,我们一起炙鹿肉。”
闻紫比我大三岁,正是花季少女,被你们这该死的圣手门困在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不见外人,不许婚配,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她虽然平素喜欢同我斗嘴,但是她真心把我当做妹妹,有一回她对我说,要是我是她亲妹妹就好了,我告诉她,要是她想,我可以做她一辈子的亲妹妹,打那以后她虽然也和我过不去,但是也只是一些小事。
我吐了血,嘴里甜腥,不想再吃鹿肉。
你叫她们退出去,没有允许不许进来。
“你要是不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立马送你见阎王。”你说。
“你不是旷世神医吗,我的病情你诊不出?”
“脾脏盛火,脉象紊乱,但你昨日明明正常如故。”
“对啊,昨日好。”我说,“那我今日就一定好?”
“不可能如此,我为你开的药已经抑制住病情。”
“你治好了我的病?”我笑着反问。
“暂时……还……”你低下头。
“你治不好我的病,你和春爹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你问我。
“你说——”话到嘴边,我却控制不住大哭,我是个胆小鬼,害怕死亡。
“说什么?”
“我只能再活六年。”我终于说完了这句话,心里倒是没我想的那么沉重。
“那你就怕成这样?”
你居然笑起来,肩膀抖个不停。
“我能不怕吗?”我哭出鼻涕泡。
“我还没有及笄,还没有许配人家,还没有见识盛世京都,我……”
“你不会死!”信誓旦旦。
“你发誓!”
“我不会让你死。”
“你起誓,我才信你。”我说。
你果真在我眼前起誓,你说:“圣手门闻迁起誓,若是临川晏雨烟死在我手上,我必一命换一命。”
“谁要你换我的命,我不稀罕你的命,你得起誓,我绝对不会死,要是我死了,就让泪湖干涸,迷穀倾倒,山雪不再,红梅变老。”
你又笑了,“前几条我还能理解,这最后一条红梅变老却是奇闻,你要如何让红梅变老?”
我就是随口一说,红梅变老我也不知哪里来的浑话,“反正就是有这一条,你给我记着!”我边哭边说。
“记住了,记住了。”你随手一抹,擦去我的泪珠,颇为嫌弃地在我衣摆旁擦拭三遍。
“我还小,我不想死,我还没吃过天底下最好吃的糕点,还没有见过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我巴拉巴拉接着叨咕。
我一哭,你的脾气似乎就好了那么丁点儿,你不再那么凶,我记下这一点,以后你再凶,我就哭,看你还对我发火。
你飞快拿出一颗药丸塞进我的嘴里,霎时间薄荷的清凉就制住了我的眼泪。
“你给我吃的是什么?”我问你。
“药。”
随便你给我吃的是什么玩意,只要我不死就行,我觉得你可能正在我身上实行一种名为“死马当活马医”的高超医术。
天亮鸡鸣,玉骨阿娘摸进我的房间,她坐在我床头边轻抚我的额头,她和春爹不能在泪湖久留,今天就要启程离开,要是我现在睁开眼睛,还没等我哭,她就会先哭喊“我苦命的儿啊——”我的玉骨阿娘感情就是这样充沛。
不过,她心里除了春爹一个人外,留下的那唯一的位置就是给我的,她把我当成她的亲生女儿。
我不忍心睁开眼睛看她离去,她坐在我身边坐了许久,捧着我瘦弱的手,后来她才走。
他们一走我就慌忙穿衣服,我想偷偷送他们离开泪湖,不让他们发现,也不让你发现,你说清晨泪湖寒冷,我这个病人不宜出门,平常也就罢了,送我父母那是顶顶重要的事。
没想到你真是只老狐狸,我一出门就被闻陆挡下,他说:“门主吩咐我看着你。”
我无奈,“你看着我干什么?”
“门主说你尚且在病中,不得出门。”
嘿,我这无处安放的暴脾气,从前只是“不宜出门”,现在变成了“不得出门”。
“我要是非得出去呢?”今天还就和你杠上了。
“门主说你要是不遵医嘱,下下个月寄春君夫妇不会再来泪湖。”
我气得冒烟,不吃甜点尚可忍耐(我还可以吃酒酿鱼、胡辣饼、香椿鸡蛋、红烧蹄鸫……),不见我爹娘那是万万不行,我一个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谁忍心对我一个弱女子这般狠心。
“叫闻迁来见我!”我长本事了,敢直呼你大名,当然,当着你的面我肯定不敢,好歹你也是我的长辈。
闻陆眉毛一跳,“晏姑娘,门主不在。”
“那他哪儿去了?”我双手叉腰。
“门主说麝香的存量不够,今日去迷穀森林设陷阱打麋鹿马麝。”
“设陷阱此等小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亲自出马?”我摇头。
难不成圣手门人丁凋敝?
“门主说今年小兽机警,须得他上前教授弟子技巧。”
堂堂圣手门门主成了猎户,真逗!
“我今天一天都不能出去?”
“是。”
“那多没意思。”
“晏姑娘可以下棋作画,吟诗写字。”闻陆说。
这个二百五,不知道本姑娘最烦那些写写画画的物件嘛!
“我就出去一会儿,你不告诉他不久得了。”走得快还能看玉骨阿娘一眼。
“不行,门主嘱咐我你说得天花乱坠都不要听。”
“闻陆哥哥,人家求求你……”撒娇的招数随手就来。
撒娇这项女子必备技能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好的事儿。首先,身姿要求,双肩低耸,略微无力,一定要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姿态,其次,微扬脸庞,记住一定要温柔地抬起,最后,最重要的是眼神,三月春花绽放的娇柔,一潭柔水轻拨动的纯洁天真,没有男人能抵得过这种攻击,你说什么他都会乖乖说是。
结果,结果……闻陆不吃我这一招。
竟然有人能破解玉骨阿娘教我的撒娇法?我哀叹颇久,或许是我没有阿娘的容貌昳丽,蒲萍之姿哪能登上大雅之台。
“晏姑娘还是乖乖呆着,免得门主回来不开心。”
我开心不开心比你开不开心重要得多,他竟然不懂这个理儿,气煞我也!
说话间,闻雀忽然出现,“师兄,门主请晏姑娘过去诊脉。”
我得意地睥睨他,“看吧,你们门主唤我去!”
闻陆皱眉不语,片刻后疑问:“门主明明吩咐我在这里……”
闻雀不耐烦,“师兄,莫让门主等久,他事务繁忙。”
“那你看好晏姑娘,别让她出山门。”
我蹭蹭鼻子,“我怎么会乱跑呢,闻陆师兄。”
“走吧!”闻雀催我。
行至七八里外,我心里打鼓,你不是刚才给我诊好脉才走的吗?怎么会又让我再诊一次,这很不对劲。
我开口问他,“你们上回和小花打了多少獐子麋鹿?”
“不清楚。”
他们没打一头獐子,全是麋鹿。
“小花上回给你绣的荷包你还喜欢吗?”
“还行。”
“小花这个女孩还不错对吧?”
“差不多。”
“门主也不是那么严格,你和他求求情他说不准就同意你们两个的婚礼。”
“我试试。”
他不知道小花就是闻毅,一个正儿八经的纯爷们怎么会给他绣荷包,怎么会和他定终生,我闻到了危险的味道。
“闻雀——”我大声叫他。
“嗯?”
他一个回头被我拿砖块击倒。小样,想骗我再练几百年才可能。
可是下一瞬,他竟然低喃着几句话颤颤巍巍站起来,我看着他一脑门血直流,早就吓得魂飞魄散。
“你……你……”话都说不利索。
“有人花钱买你狗命,你今日必定命丧于此。”
我听罢转身就跑,泪湖的雪层层叠叠,我深一脚浅一脚穿梭其间,背后鹅毛斗篷逐渐被雪浸湿,我手心一阵寒意,你这该死的闻迁,关键时刻居然还在抓你的麋鹿,本姑娘今日命丧你们圣手门,我看你回头怎么和我玉骨阿娘交代。
我回头一看,你已经挡在他面前。
你说:“想在我门下杀人,拿出你的本事我品品。”
“劝你不要多管闲事。”闻雀恶狠狠地威胁你。
你笑了一声,飞快扯下他脸上的人皮面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江湖传言的人皮面具,我竟然轻而易举就被这种小把戏弄,气得我浑身不适。
狗仗人势,我仗你势。我也不跑了,转身看你们斗,其实我一次都没有看见你动手,你能不能打过他我心里都没底,但是我就是相信你。
“闻迁,把他抓了给美人笑添肥,来年花更红。”
你啧了一声,“谁准你直呼我名?”
“闻大夫,闻神医,闻先生,闻门主,你爱听哪个回头我慢慢喊给你听。”
你摇摇头无奈,转而和他说话,“你们一行三个人,一个被我斩杀在山后温泉,一个已经死在我门中弟子的剑下,只剩你一个。”
“怪不得,他没出声就血洒泉水,一命呜呼,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说。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我顿时明白,泡温泉水的那一天泉水透红并不是红梅花的汁水,而是他同伴的鲜血。
可是闻迁不是一直在看医书吗?他什么时候动的手我居然没有察觉分毫。
你说:“能在我手底下跑出去的人已经不多。”
“哈哈哈哈哈,大话别说的太满,你耳后应该还有我刺伤的痕迹。”
我反应过来,你耳朵后面的伤口居然是和他们打斗中留下的伤口。
“泪湖多年不见血,这里的红梅颜色已经变浅。”你说。
说完,你一手化鹰爪,脚下之快竟如乘风,径直扭断了他的脖子。
我小跑过去问你:“你这么厉害,怎么还让他在你眼皮子底下跑了?”
你侧头叫我让开,我偏偏挤到你面前说,忽然瞥见那人瞪大的眼睛,死不瞑目,我吓得捂住眼睛,往后退了几步。
“他……他……他……死……”
“死了。”你挡住我的视线。
“你杀人?”
“救人的医者就不能杀人吗?”你笑着问我。
“我……”
“圣手门杀的人比救的人还多。”你叹气说。
你说走吧,会有人收拾这里,我问你怎么不去设陷阱逮麋鹿,你没有回答我,只是静静地踏在雪地上,步履发出咯嗞咯嗞的古老声音。
我猜,你又不开心是因为你杀了人。
你为了救我杀了人,我心里十分感激。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你冷脸说:“因为你该死。”
我抿嘴生气,“我也没做坏事啊。”
“有些人活着就是罪过。”
“我活着是罪过?”
“罪不可恕。”
“哼!”我从鼻子里出气。
“你这是什么?”你握住我的胳膊。
我竟然没发现肩膀上中了一小枝木箭,也许是刚才躲避那个贼子的途中中了他的箭。我感觉并不很疼,轻轻松松拔下了那支箭,向你邀功,“我没事……我……”话没说完我就一头栽倒。
晕倒前,我只记得我的脸埋进了厚厚的雪地里,伤口发麻,舌头泛苦。
一睁开眼,我已经回到了我的卧房。
你在我胳膊上插满了细密的银针,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你在故意虐待我,毕竟我肩膀上的伤口比蚂蚁咬的还要轻。
“你中了毒。”
“啊?”我惊呼。
“不过我已经控住毒液蔓延,只要把你这块肉挖掉再吃几服药,便无大碍。”
“挖肉?挖肉?”我的天空一片昏暗,我似乎只能看见你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你的声音。
“对,挖肉。”你说。
银光一闪,你掏出一把匕首,刀刃发黑,应当在火上烤了一会儿。
“我……我不要……我不……”
我吓得一跃而起,你对着窗外说:“闻紫,进来。”
她手里捧着一碗药汤,毫不留情灌我嘴里,我拼命挣扎也躲不开她强壮的手掌。
喝了药,我身子渐渐失去力气,可意识尚且没有丢失,我听见你说,“这是麻沸散,过一会儿等你睡去我再剜去伤口。”
麻沸散果然有效,我听完你这一句话便沉沉睡去。
灯火摇曳,我再次醒来却是午夜时分,你还没离开,半身伏在我床边睡着。
我半边身子麻木,本想翻个身,但我怕吵醒你,于是强忍着翻身的欲望不动。
闲着也是没事,这还是你第一次靠得这样近,我轻轻贴近端视。手指虚空扫过你的额头,鼻梁,嘴唇,薄唇无情,幸好你不是,那你这算什么,应该是桃花唇,一笑桃花皆羞。
看着你,我也不知时刻悄悄闭上了眼睛。
我受了伤,除了喝药,一整天都不能进食喝水。
从前我以为不吃东西我会死,但是我现在终于明白水才是生命之源,没有水我根本不能存活。
我不止一次求你给我喝一杯水,你摇摇头拒绝。
“我中了毒不会死,但是我不喝水立刻会死。”
“一两天不会死。”
“会!”
你终于把你的书放下,“与其和我浪费口舌,还不如躺着养精蓄锐。”
“闻迁,我求求你。”
“不能喝水。”
“为什么?”
“我是大夫,我说了算。”
“你……”你是狗屁大夫。
我已经非常口渴,你居然公然在我面前烹茶,悠然的一口接着一口。
我拼命咽口水,缓缓靠近水壶,你一手隔开我和水壶,叫闻陆进来收走茶具。
闻陆留给我一个同情的眼神,步伐轻快地离去,他一定在嘲笑我不能喝水。
你正脸对着我说:“不许你喝水自然有我的——”
你剩下的话被尽数我吞进肚子,我迷迷糊糊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扑在你身上,沉醉地撬开你的唇齿,企图吮吸些许茶水,我嗅到了茉莉花的清香,原来你刚才喝的是茉莉花茶。
倏而,你错开头,我瞧见你耳朵脖颈红通通,往上看,脸颊也绯红一片。
你推开我,一言不发离去。
我可以向你发誓,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只是我……我忽然就鬼迷心窍。后来知道你还从来没亲过姑娘,我心里还是有点愧疚,你还是个黄花汉子就被我夺了初吻,对此我郑重道歉。但是,你也不亏啊,你是第一次,我就不是第一次吗,再说人家是女孩子,吃亏也是我吃亏,你一脸痛失所爱的悲伤真让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