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泪湖几度梅花发
作者:危余      更新:2019-11-03 16:11      字数:6544

好几天过去,你都没有再搭理我,甚至一看见我你就跑。我居然又回到了被你讨厌的刚来泪湖的那段日子,后悔,我不应该那个……你,当然如果你原谅我,我一定每日为你祈福,盼你找一个能配得起你的美人夫人,就像那天在街上碰见的楚天坊的凰凰姑娘和非凡姑娘,她们一走过,清风皆沉醉,你应该不认识楚天坊的姑娘,我觉得你连楚天坊是个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额……以后有时间下山,记得去长长见识。

闻紫忙着跑前跑后,我想和她说几句话你都不让,我问你她忙什么你也不同我说,我心想这回你生气要生很久很久,不过我不怕,你记性不好,我整你七八次你都记不住,往你茶杯里放巴豆粉,在你床铺间偷偷扎一根银针,还有趁你睡着把你的医书最后一面悄声撕走,这样,你永远都不知道最后一页写的内容。

偶然南厅拐角碰见,你扬手拂袖而去,又快到冬天了,泪湖的寒风刮得我脸皮生涩。

几步奔跑,我双手抱住你宽大的长袖,“你为什么不搭理我?”

你看着我一字一句说:“大婚前男子女子见面不合规矩。”

我愣了一刻就明白了你的话,你要娶我,而且婚期就在最近,我摇摇头觉得你和这泪湖一样莫名其妙,冰冷的终年不化的寒雪居然没有终止那一汪小小泪湖的湖水流动,平静的水波下暗无生灵,寒风凌冽的后山一潭热气喷涌的温泉从未冷却。在我看来,你和它们一样,冷热相间,我本来以为你讨厌我,憎恶我,不想看见我,你说过无数次我应该死去,但是当咳得面红耳赤,你又放下一切为我诊治,我,似乎从来没有看懂过真正的你。

“你娶我?”我开门见山。

“你不愿意?”你反问我。

“愿意愿意,可是……”能找到一个江湖门派的门主当我的如意夫君也是我人生大幸,不过,和你解释我原来订婚的楼家公子也要费一番功夫。

“怎么?”

“我不是看不上你,只是我临川的主家早已为我定了婚约。”

“我知道,玉骨夫人很早便倾实相告。”,你拉我到背风的台阶旁说话,“你只说你的心意,后面的事情我可以出面。”

“你要出山和我父亲谈?”

“哪里就用得着我出山。”你就是这样,一旦成竹在胸,眼里就满是不在乎的淡泊。

我忽然好奇你惊慌失措的神情,会不会和我一样嚎啕大哭,你是一派之主,自然不会有我想像的这样尴尬的境地。

“那你要怎么做?我父亲为人古板,绝不会轻易悔婚,一来丢了晏家的颜面,晏家是世家大族,断断不可随心所欲,二来我父亲和楼家交好,这亲事是打我小就定下了,娃娃亲。”

你冷冷一笑,“打小定下,多小?”

“大概……五六岁。”

“哈哈哈哈……”你听了一桩我说的话,不可自拔地大笑。

“这有什么可笑,好多人家都这样定亲。”我脸上赤红。

“那你到底愿意嫁他还是嫁我?”

“我都没见过那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你长得俊俏,我阿娘说,找夫君得照春爹模样找,你看我春爹,仪表堂堂,身形伟岸。”

“我看你没有意见反对,这事说定,我易卜了一个良辰吉日,下月初五。”

你像是下一个和我无关的命令,通知我和你成亲,我有感觉,就算我说我不同意,你也不在乎我的想法。何况,我不可能不同意。

闻迁,我想请你记住,是我,晏雨烟,先中意你,钟情你,迷恋你,依赖你。

你愿意娶我,可能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防使你产生了对我的责任,我恶作剧一般亲了你,你就觉得这是你的错,需要对我负责,你心里有没有我都要另说。

但是,我第一眼看你,就知道你是我心里想了很久的影子,一见你,那个影子就和你完美的切合,如果我真的有一件事是发自内心地愿意,那就是和你在一起,长长久久守着这片冰天雪地。

我想问你的答案,你心里可曾装着我,一个风吹过都能随时被吹倒的我,可我没有勇气发问,原谅我什么都不敢,我害怕你的答案不是我想要的那个。

于是我就走了,等我走出南厅,回头看,你竟然还在原地看我离开,你看的是我的背影,可是你为什么做这件事,我想,你可能也在等我问你问题,不是这些可有可无的问题,而是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只关于我们两个人,我不敢问,你也不敢问。

世间的事情千千万万,可是唯独这种事情开口就收不回,你我把关系一摊开,后果就是我们都不能再恍恍惚惚对待彼此。

你知道我只是你的病人,你会对每一个病人承诺绝不放弃他的生命吗?你不会,因为你是泪湖主人,圣手门门主,你不屑对他们说这话。可是,你对我说了,还带着真诚。我不是傻子,一个久不出山的老古董,冷漠对待所有人,即使是他的师兄弟也得不到他的关照,唯独对一个外来求医的我诸多照顾,好话坏话都告诉我,你心里的一个地方,我猜测已经装满了我,这是我的猜测,但这也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期盼。

没关系,一切都是,等我们成亲,等我们成为避世夫妻,神仙眷侣,有多少话不能慢慢说,你不会看我病死,那我就一辈子陪你在苍茫大雪里熬药看红梅。

闻紫,闻陆和闻声他们几个都不来找我玩,原来他们都在忙着准备大婚事宜,你两袖轻轻,倒是什么都不急,偷懒的本事说不准和我学了许久。

我惊叹他们都不吃惊我会做你的夫人,想了很久发现端倪。

背景,很重要。

我是寄春君夫妇送来请你诊治的病人,也是你这泪湖的座上贵客。我这个外来者不比你低一级,可这泪湖所有人都不能和你匹配,你是他们的主人,他们抬头看你都要带着三分尊敬。

玉骨阿娘很高兴,她一直担心的问题终于有个解决方法,她怕我回到晏家病死,没人能医治我的顽疾,现在,我直接嫁给了能治我疾病的大夫,她也不必操心我的下半生。

玉骨阿娘来亲手为我打理婚事。一个男人一生有三个重要时刻,洞房花烛、他乡遇友、金榜题名。一个女人同样有三个重要时刻,惊鸿一瞥、红纱覆首、闻婴啼哭。玉骨阿娘说,太多女人的不幸,就是因为惊慌一瞥的那个人没有为你摘下红纱,也没有陪你听那婴孩的第一声啼哭。我嫁给你,这三件都能做到,没有一个女人比我更加幸运。

玉骨阿娘和我说话间脱下我的扫雪貂皮外衫,月白色素纺粗绸一不留心蹭了我的手背,一条鲜红的伤痕跃然而起,我虽然只是个五品官员的女儿,肌肤却无比娇嫩。

玉骨阿娘更加小心解开那条蓝色丝绢系带,一只手挡下鎏金小扣,轻轻把衣物剥下。

她叹气:“我怎么就养了一个如此富贵相的女儿,打不得,骂不得,脱衣服也得我当心着。”

我笑笑说:“那我们就隔天试婚服。”

她柳眉一束,“这可不得,我都拿出来等了你半天。”

说完,开始为我着红衣。

玉骨阿娘说她很遗憾没有为我春爹穿一次喜服,他们甚至不能有婚礼,我很奇怪,两情相悦的夫妇为什么不能正式成亲,她一笑而过,摇摇头说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们还在一起。

她的手握住喜服领口上两只上下翻飞的彩蝶,久久不语,直到她反应过来我正在好奇地看她。

她捧着我的脸说:“我的小雨烟,一定要快快乐乐一辈子好不好?”

透过我的脸,她似乎在看另一个人,那个人究竟是谁,我不知道。

“你都不晓得我为你做了多少个夜晚,平针、缠针、定线,你以为这都是随便绣绣就行的?”她满是自豪对我说。

“阿娘,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说错了话,急忙补救,“对我这么好,我也不会和闻迁说给你养老送终。”

“你要是和春爹非要搬过来住我也嫌麻烦,明明都是个大姑娘,你也不放心这个那个。”

玉骨阿娘苍白的脸忽然又有了颜色,“你这丫头,还没出嫁就嫌弃阿娘,当心往后闻迁不要你,我和你阿爹都不给你做主。”

“对了阿娘,我记得以前有一个楼家的男孩和我订婚,要是我嫁给闻迁,回头我爹问起来,你怎么和他交代?”

玉骨阿娘拍拍我的肩说:“闻迁做事有底,他说不用你担心,你就别想那么多,安心做新娘,盖头一盖,红衣一穿,红脂一涂,以后你就是泪湖的女主人,有了他的庇护,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伤害你分毫。”

从小到大,春爹和玉骨阿娘为了我杀了不少人,我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想要我的命,这些不速之客的目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世家恩仇,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完。

那些死在我眼前,双目瞪大,眼仁晶白的尸体,我没有杀过他们,是他们想要我的命。欲杀人者,必得被杀之惧。春爹如是说。

我觉着我晏雨烟是个好人,至少在他们死后,我会帮他们合上眼,人都死了,还面目丑恶,总归叫人心里过不去。

玉骨阿娘为我穿好了里面那件朱红色凌画花雀夹杉说:“我女儿天生丽质,冰肌雪骨,穿什么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我自然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我虽然清丽端正,但是和天生丽质差了十万八千里,更别说冰肌雪骨,身上数不清的伤痕惨不忍睹。

她又忙活系缎绣彩月金凤云纹补裙的袖带,我闲着没意思,就偷着问家里的情况,问着问着,就问到我的侍女勾越,她命苦,伺候我一场,听说后来手脚不干净被我主母赶出晏府。

我托玉骨阿娘问问她的情况。玉骨阿娘不解,“多少年过去,找不找得到人都是个难题,你还找这个丫头做什么?”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只有她肯陪我待在房间里绣花说话,她曾经求我就算以后我许了大户人家,也要带她当陪嫁丫头,我生一场大病,就把诺言抛在脑后,实在不好。”

“你还想把她带来当陪嫁丫头?”

“不行吗?”

“闻迁脾气古怪,本来就不喜生人,恐怕他不同意。”玉骨阿娘终于把重重叠叠的喜服为我穿戴完毕,“美丽的新娘子,看看!”

她把铜镜转向我,我只看一眼便惊叹:“这套衣服果然惊艳非凡,阿娘,以后你去开制衣铺子,一定能赚个够本。”

说完我继续求阿娘:“找不找到都不碍事,我只是想问问她的近况。”

“好好好。”她推我坐下,开始摆弄我的头发。

发钗一落,黑丝如绸,我看着黑发红衣白肌的镜中美人,眼中恍惚亮起雾色。

“小乖乖,你哭什么?”

“我就是……”

“你要是不想嫁,那咱们明天就走。”

“我不是……我想嫁给他……我只是太开心。”

“我的乖乖,笑也开心,哭也开心。”她拂袖拭泪。

“阿娘,我真想嫁给他,是真的……”我哭着告诉阿娘。

晏家没有派一个人参加我的婚礼,在情理之外,意料之外,看来他们真的不把我当成一家人。

果然,有期待就会有失望。

大婚前夜,空荡荡的厅堂回响泪湖特有的悲伤风啸,我坐在明日即将成婚的位置,席地而坐,这里太冷,太空,我轻轻摩挲腰间衣服中的挂饰,想获得一些温暖。

天亮之前,我撕心裂肺,等待光明的过程太沉重。

我没有让玉骨阿娘跟着我一起,因为我不想她亲眼看见我最后一眼。

鸡鸣头声,我等的唯一的客人最后终于抵达。

我大婚,可是她却着一身红衣,鲜艳耀眼,盖下我的风头。

“脱下你的喜服。”她像是下命令,但其实她没有资格命令我。

即将破晓,我光脚踩在闻迁很喜欢的那张细丝菊花红毯上,他本来打算和我在这张红毯上行礼。

“天亮了。”我说。

天亮了,我就不能再做晏雨烟。

天亮了,我是上官复,父皇为我取名复,意为平复七国,他死了,我的国灭了,我的复变为复仇。

我偷了闻迁的三洞五湖令,能号令武林中七个邪道门派,让他们为我卖命厮杀,冲锋陷阵,只可惜,他们不能敌过千军万马。

我偷了他的令牌,还想要嫁给他,滑天下大稽,可是,晏雨烟曾经真的爱过他。

晏雨烟可以肆无忌惮钟情他,上官复却不可以,她是前朝公主,血海深仇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天亮了,我不能再哭,因为我是上官复,大邹王朝的嫡公主——德安公主。

世人皆以为我在宫乱中荒凉死去,可是我踏着千千万万的尸体,从无数只残掌断腿中爬出,满脸血污。

我不是晏雨烟,晏雨烟娇柔可怜,父母具在,她可以贪吃贪玩,喜怒形于色,偷懒撒娇,然后找个如意郎君托付,就像闻迁一样的意中人,他可以宠爱她,斥责她,呵护她,陪伴她。她将会信赖他,同他一起在这苍茫的雪山长长久久生活。

德安公主上官复,大邹的嫡公主,享无上荣耀,也势必与大邹国共存亡,她七岁学习琴棋书画,八岁习武练剑,九岁许配北俅太子公羊论。十岁宫变,皇叔夺位。她静坐长宁宫,血漫过台阶把她的裙摆托起,她纯白的绸袜泥泞不堪。她父亲的头颅高高挂起,摆在常京城正中央,万人唾弃,骂他是昏君暴君。

如果我没有拿到我想要的筹码,如果没有让我看见杀死仇敌的希望,我宁愿做天真无忧的晏雨烟,而不是势必一死的上官复。

我不想承认我的母亲勾结我的皇叔,将我慈父的头颅一剑割下。她要做那个小人的皇后而不是我父王的皇后,我不能原谅她的背叛。她良心未泯,请求她哥哥,也就是我舅舅带我出宫,结果他也背叛我,把我卖给残忍可怕的公羊论,他折磨我报复我,只因为我占了他的正妃位置,那是他留给另外一个女人的宝座。我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全都是拜他所赐,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救我出虎口的晏家夫妻为我换脸改名,我转身一变成了他们体弱多病的小女儿,皇叔追杀,他们担心我露出马脚,将我赶出晏府自生自灭。绝望之下,我只能跳崖自杀。

可是我没有死去,我在岐山山崖下张着眼睛看星星月亮,我看了整整一夜,星辰变换,月盈月亏,乌云飘摇,我就这样一直看啊看啊,看到了黎明的日光划开黑暗,开始只是微弱的一点亮光,逐渐的,那光明占据整张天幕,黑暗霎时间渺无影踪。

我不想再求死,我要做划开黑暗的光明利剑,我要将我的仇敌一一杀死,用他们的鲜血祭奠我的亲人。

岐山山脚,寄春君夫妇发现了我的踪影,他们问我的身份。

我告诉他们,我忘记了所有事,只记得有人叫我晏雨烟。

别怪我的谎言,我只是希望我也被自己欺骗,如果我不是晏雨烟,我会活不下去,没有晏家的帮助,没有寄春君夫妇的帮助,谁人要杀我都轻而易举。

寄春君夫妇没有子女,他们找到晏家,希望收我做养女,他们不知道晏家巴不得我离开,我对于他们只是负担,灭族的利刃悬在他们头顶,他们再也不能为我做任何事。

十一岁到十三岁,我做寄春君夫妇的孩子,他们很聪明,很快从三七酒楼巨大的情报网中搜集出了我的身世,也知道了我是前朝公主。

只是,他们没有试探我是否真正失忆,我演戏演得逼真,几乎把我自己都蒙蔽得分不清自己。

皇弟被杀那天,春爹借口带我见我晏家哥哥,我心里亮堂,知道他想带我见我最后一个亲人。刑场之上,一个六七岁的稚子被一斧斩下脑袋,他的血溅了我一身,而我只能忍住泪水,抱怨他脏了我的新衣。他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灰尘,可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干净异常,始终盯着我,仿佛他已经认出这个脸的主人就是他的皇姐上官复。我送给他的小马鞍,他临死还小声念叨,生辰当日,记得我把亲手做的马鞍递给他,他晃晃悠悠跑过来抱住我的腿,柔软的小手放在我的掌心上,我的心都要化了。

他们杀死了我最后的亲人,夺走了我最后的善良。

我暗地里联系后魏四皇子的女儿赵苏弱,她是后魏高手排行榜上的第七位,前六位皆是男子。赵苏弱的父亲后魏四皇子赵无果就死在我皇叔手上,她和他是仇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我自愿吃下能引发体内剧毒的毒引,因为我知道江湖上有个流传已久的说法,圣手门主人的三洞五湖令可助有心人夺得天下,七国之内,没有一个地方不在圣手门的三洞五湖监测内,只是圣手门避世,三洞五湖的人都极少能见到圣手门门主。

幸好,寄春君夫妇与圣手门门主相识,我病得几乎死去,他们只好把我托给你照顾。

我很快研究完了泪湖的地形,迷穀森林大部分地方我也去过,你不让我去的红梅林其实我早已偷偷去过,只是为了寻找三洞五湖令。

当我费劲一切力气也找不到它,我忽然明白,它一定就在你身上,我花了很久观察你,也观察你衣物的配饰。赵苏弱来去无踪,泪湖竟然也没能困住她的行踪,她打听到那令牌的模样,我也终于锁定哪一件配饰才是三洞五湖令。

我偷偷替换了你的令牌,就在低身吻你那个片刻,你紧张得眼睫乱颤,我也差点沉迷其中,可是我终究做到了一直想做的坏事,我偷了你的令牌。

你说你要娶我吗?娶一个小偷为妻?

闻迁,天亮之前,我希望你依然很爱我,可是天亮之后,请尽情恨我,我不想要你的原谅,因为我根本不配你的仁慈。

你救得了我的人,救不了我的心。

原谅我不能嫁给你。

日光洒进厅堂,赵苏弱催我离开,她说她没有信心从你手中带走我。

从今日起,这世上唯一的晏雨烟已经死去。

临川晏雨烟

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