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习习,拂开马车的帷帘,上官复透着缝隙观赏久违了的赤照都城,这座城曾是她的城,也是上官一族的城,时过境迁,常京城已经变成了岐州城。
那座三七酒楼远远漏了个尖头,古语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三七酒楼比这城里的馆子都高大华丽,一场宫变却丝毫没有动摇他的基底。
变和不变的规则究竟为何?
上官复问:“先生,有亘古不变之物吗?”
“没有,任何东西都敌不过时间。”
“爱和恨也会消失吗?”
“或许。”闻迁给不出肯定的答案。
上官复感叹:“王变,城池变,民却始终不变,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天空也始终如初。”
“看得见的东西比看不见的东西更容易改变。”
两人都不再说话。
下了马车,闻迁把上官复交给一个中年男子,自行离开,上官复不知他要去哪里,急忙扯住他。
“你去哪里?”
“见一故人。”
“我不能和你一起?”
“我要去见一个你不怎么待见的人。”
上官复一头雾水,还有谁是她不待见的人呢?
她猜:“修万行?”
“不,北俅公羊论。”
上官复的脸色微变,“为什么要去见他?”
他打趣说:“我们的婚一日没结成,你就算不得我内房之人,既是如此,你缘何管我?”
“公羊论绝非善类,你为何同这样的人打交道?”
闻迁没有回答她,叫过身边的人:“当心赤照的魑魅魍魉,你们阳燧洞的人应当不养无用之人。”
男子应了声是,向前走了几步牢牢跟紧上官复。
她没法违抗他的命令,闲着没事绕着岐州城游玩,身边的人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唯恐她出了意外。
“阳燧洞是什么?”
那男子微微抬头回答:“三洞五湖中三洞之一。”
“那你们有泪湖的人厉害吗?”
他恭恭敬敬:“自是不敢和圣手门相提并论。”
上官复走了几圈,来到面前的三七酒楼,底下一层是茶楼,人声鼎沸,说书先生依旧在那里说书,一桌,一扇,一屏,一人。
赤照青渊寺门口,两个手持杯盏口粗细铜杖的壮汉守在门口,那铜杖入地几寸,周遭的土地皆已裂开,目光烁烁静待来人。
闻迁一身碧衣,头上一只梅木簪雅致地别进发髻。
那两个互相商量几句,一个急急跑进去禀报主子客人已到。他们也只是三分猜测这人是今日赴宴的贵客,见来者出身不凡,眉宇超俗,不敢耽搁便进去禀报。
闻迁也没有着急,等着那人出来传话。
公羊论亲自出门迎他,脸上却没有笑意。
闻迁不急着同他说话,两人就这样呆呆地互相瞧着对方。
还是公羊论打破尴尬:“许久不见,师弟。”
闻迁拱手行礼,无论公羊论还是不是泪湖之人,他都曾是他的师兄,礼节还是不能少。
“身体可还安好?”
公羊论一向不喜欢他的虚礼,“不用行礼,我已不是你师兄。”
伸手请他,“进去再说。”
闻迁不可置否。
路上叮叮当当传来一阵铜铃声,街道上的民众皆退避几尺,上官复悄悄对旁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回答说这是安宁翁主,当今陛下的侄女,年方十五尚未婚配。
上官复说道:“姓氏有赵?”
他点头道:“是,小名紫刹。”
“有赵紫刹,是赵无因手足兄弟的孩子?”
那女子的香车渐渐行远,路上的檀香气息若有如无,上官复叹道:“香车美人便是如此罢。”
照着路往前走,三七酒楼近在眼前,上官复踏上阶梯,脑子里一闪而过的便是那个第一次带她来这里的女孩,门口那棵三个人都抱不过来的老树落下一地阴影,几个孩童正在那里架起斗笠捕麻雀。
说书人换了一个,不再是那时候的一个八字胡小老头,看来阿爹说过不许人谈论寄春君和小公子以后,那个说书人就没了下落。
江湖上有两种侠客,一种结伴而行,联合同盟的是最常见,还有就是退隐江湖独来独往的一些人,前者名气不小,后者却更叫人惧怕,敢于不依靠任何同盟之力便能保命的江湖之客才是真有本事的那种。
春爹和玉骨阿娘便是后者,上官复看着三七酒楼不禁笑道:“要是这楼里的人把我的踪影告诉玉骨阿娘,不知道她会不会追来赤照大骂我。”
直走十几步进了楼中,侍茶的博士提起铜壶过来接待上官复和她身后的那人,上官复道了句:“一壶千岛瓜片,一叠茴香豆。”
只是来这里坐一会儿,喝一壶茶。
他们坐在二楼俯视一楼的众多听书人,上官复又坐在从前的位置上呆愣地从窗外望去,窗外面天气正好,晴空万里。
楼下的说书人抚尺一拍,眼中带笑:“咱们话接上回,说到离耳的寻叶侠士,那可是不得了的人物,离耳皇室即墨氏一族也不敢轻怠他,手中一把石方画戟走遍六国——”
上官复丢下去一个荷包,重重砸在那人的桌前,“这个听腻了,换一个。”
那说书人先是被楼上这放肆的姑娘激怒,旁人把荷包打开递给他,他脸上的皱纹才逐渐消散。
有人应和:“是啊,前几个月你说的就是这个,我们今日来,你又再说一遍,实在无趣。”
那先生喊向楼上的上官复:“那姑娘说说想要听些什么?”
上官复略一沉思,“说说这六国第一女将如何?”
那人的脸色忽然不好,众人却笑着说不过是市井之话,怎就如此禁忌不可言说。
上官复伸手问旁边的人要银子,随手又再次丢下,“说罢,这些钱还不够吗?”
说书人抚尺一拍哎了一声:“既这位客官想要听,那今日我们便说说这位景小公子。”
景小公子非男子也,只是久与当时大邹贵族子弟交往,为人霸道狠厉,无人敢欺她为女子,她也不许人唤她景三小姐。
景家为上官一族征战沙场戾气过重,几十年来无一位女童诞生,景家除了外族女眷,本家的女子却是没有一个。
直到景道成的夫人某年月诞下一对双胞胎,皆是女子,大女儿取名景琼,二女儿取名景瑜,琼瑜皆是美玉之称,景家上下没有一人不为她们的出现而欢喜,当然,二女儿我们也不敢评论,毕竟是当今赤照国母,太子有赵泰的生母。
她们的哥哥更是宠溺两个妹妹,景大公子甚至为了两个妹妹的生辰亲自跑到雕题求取几块星星碎片,正是雕题的吉祥公主降生那年陨落的星星,把那碎片精雕细琢后送给两位妹妹。
景二小姐是大家女子风范,一举一动都优雅得礼,唯独景三小姐,放肆霸道,连当时大邹王的德安公主也敢欺负。
上官复笑了几声,景瑜霸道她素来知晓,练字练得不好她伸手就打,丝毫不顾及她是个公主,骑马歪歪扭扭她也拿马鞭子抽人,吓得她三日便学会纵马疾跑。
这位景三小姐便是六国第一位得君王首肯的女将,众人笑道还不是靠她老爹景大将军。
说书人摇摇头说虎父无犬女,这位景三小姐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
说起她在战场上的功绩,众人也不由得惊叹一个女子竟能比男子还热血。
有人取笑:“这样的女子就差一个更厉害的夫君管教,保准她进了门就老老实实。”
讲的一群人都笑个不停,上官复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却止不住眼泪,她的阿瑜姐姐死在保卫上官的那场战役中,无愧君王的厚爱。
她死的轰轰烈烈,世上没有一个女子比她更加光荣的死去,景瑜没有愧对她的姓氏。
只是这景瑜实在是眼光极差,居然下嫁一个江湖郎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江湖郎中,据说有人见过这终日白纱覆面的江湖郎中,奇丑无比,不知道为何景三小姐的口味如此奇异。
也是红颜命薄,景三小姐没能有她姐姐的运气,也怪她性子直冲,居然刺杀已经继位的陛下,怒气冲冲地宣告这是谋逆之举。
其实天下谁人不知这是谋逆,但是大势已去,大邹皇帝死于非命,上官一族皆被屠杀。
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是女子一向不识趣,挡住了有赵一族的路,她就得死。
即使她姐姐求情,景瑜也没能逃过一死,只是陛下初登位,急需杀鸡儆猴,景三小姐就成了那只吓唬众人的鸡。
上官复侧着头不再说话。
底下有人起哄,“我听说,那位骁勇善战的景三小姐死的凄惨。”
“怎么说?”
“她冲撞陛下犯下死罪,陛下易怒,居然下令说……”
“说什么?”
周围人渐渐喧闹,要那个带着头巾的男子接着说。
上官复离开桌子要走下楼梯,身边阳燧洞的人拦住她:“晏姑娘,还是同我回府中歇脚,此时门主或许已经回来。”
“不,一会儿再回去。”
她推开阻拦的手自顾自走下楼去。
男子仗着人多心中兴奋:“我听我一个禁军兄弟说,抓住景三小姐后赵无因下令谁想和景三小姐春宵一度,只需一锭银子,当时拿来装银子的包裹都装得满满的,三千禁卫军啊!”
殊不知祸从口出。
当场的男子们发出一阵阵淫荡的笑声,嘲笑这女子的悲惨命运。
上官复从不知景瑜竟是如此死去,她以为她死在与叛军交手的那天,她以为景瑜是以一个战士的身份死去,可是他们竟然如此践踏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的尊严。
“住口!”
上官复红了眼,咬紧牙关喊道。
众人笑说:“不过都是说着玩玩,何必当真。”
“我平生最恨撒谎的人。”紫轻烟雨在手,她飞快割下那人的手指摆在桌上。
他尖叫一声,“啊——”
“你再敢胡说一句我就把你的舌头拔下来,说到做到。”
那人当即跪在地上求饶,“姑奶奶饶命啊,这都是我兄弟亲眼所见。”
上官复挥手便要杀了那人。
阳燧洞主慌忙出手阻拦,“姑娘息怒。”
上官复瞥着眼说:“谁敢拦住我,和他一样的下场。”
出手便要取跪在地上那个男子的性命。
当场的人乱嚷嚷着报官抓人。
她的兵器尚未碰到那人就被人挡住,挡她的人却不是阳燧洞主,是一位满头苍白的老者。
三七酒楼的人跑了个干净,酒楼的主人冲出来一看闹事的人竟然是自家小姐,也没了火气。
他问候:“晏小丫头怎么没和你阿爹一起来?”
上官复说:“阿爹和阿娘周游列国,我身子不好便没有跟随。”
“哦,原是如此,晏小丫头,我这里新酿的梅子酒,多年前你曾要喝没喝上,今日可还要?”
老人低声对上官复说:“殿下不可耽搁。”
上官复听罢说:“不了,我今日有事,若是阿娘问起我,你就照实说我在这里。”
“是,小人知晓。”
阳燧洞主出手迅猛,将那老人的喉咙紧紧握住。
上官复说:“我认得他,放手。”
他依旧掐住他,“门主说你不可和任何人走。”
“他何时说过?”
“任何魑魅魍魉都不可靠近姑娘一丝一毫。”
“放开他,我要和他去见一人。”
“不可,门主不许你擅自离去。”
“我要去——见一无心之人,要是你愿意,就跟着我,不愿意你就去找闻迁告状,随你便。”
阳燧洞主放开手,知道拦不住上官复,只好跟着走。
老者感叹:“殿下的面貌竟然与小时候截然不同。”
“大监,她在哪里?”
老者带着她拐进一个安静的院落,示意跟着的那个人等在门外。
阳燧洞主一手扶墙,细听院中人脚步,判断只有三四个人,脚步轻柔却不是习武之人的轻功,应是不懂武功的普通女子。
上官复说:“那你就在这里等我。”
大监也等在院外,和阳燧洞主有一句没一句聊着。
十岁离开了母亲,迄今已经有八年没有见过她一面。
她心里恨她恨得想到她就会咬得舌头流血,想到她背叛了上官一族,背叛了大邹,上官复就会十分憎恨,但是她是生了她的人,她从她身体中诞生,她以血肉之躯供养她整整九个月,她是她的母亲,即使她再恨她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她改头换面,恐怕两人对面相见也不一定相识,大监能认出她是因为从小到大她都是乳母和大监照料,母后和父王是大邹的王和王后,他们总是忙碌着操劳着,即使她是父王最宠爱的公主也并不能日日见到父亲。
她有信心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大监和乳母都能认出她,但是她却不认为母亲可以做到。
果真,她看见上官复的第一眼愣住,满是陌生,似乎是第一眼瞧见她。
上官复不知如何称呼她,母亲还是母后。
丫头将她迎进屋中:“温姬娘娘等您许久。”
或者,她也应该唤她温姬娘娘。
上官复脑子中嗡嗡响,只想知道所有的真相。
温姬坐在那里静静看着她的女儿,她变得和小时候一点都不像,她似乎不再是上官复,可是那双从未改变的眼睛却告诉她,面前这个姑娘就是她的日思夜想的女儿。
上官复的嗓子沙哑,几乎快要哭出来,想问她为什么忍心抛弃她,忍心背叛父亲,可是她不敢问。
“阿瑜姐姐是怎么死的?”
“战死。”
“我不想你骗我。”
温姬淡然道:“三千禁卫军。”
“别说了!”她挥挥手,不忍心再听下去,那个混账所说的话竟然都是真的,赵无因将景瑜践踏至此,她绝对不会放过他。
“你为什么来见我,不是已经舍弃了我吗?”
她说:“德安,母亲不想伤害你,我不知道你舅舅会转手就把你卖给公羊论,这都是意外。”
上官复终于忍不住眼泪,想问问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在公羊论的手底下遭受了何等侮辱。
“如果知道你就不会串通赵无因背叛父王吗?”
温姬拉住她的手,将她抱进怀里:“我的小德安,母亲没有法子,母亲真的没有法子。”
上官复苦笑:“他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还是把绳子勒在你脖子上威胁你?”
“他从来没有逼我,是我自愿帮他登位,他说过不希望我陷入那场争斗,是我自己要帮他。”
看着她把赵无因撇的干干净净,上官复的痛苦无法承受,“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
她擦干眼泪,“是,我是个荡妇,为了他我什么都能做,哪怕他叫我去死我也愿意。”
“父王究竟哪里对不起你?”
“他是个好君王,好丈夫,可是我始终不爱他。”
上官复怒吼:“所以,你就为了你狭隘的爱把上官一族抛在脑后,把所有人的生死放在脚下碾压?”
她知道母亲一向自私,可她不知她居然为了一己之私将所有人弃之不顾。
温姬站起来,“我知道你父王会原谅我们,你也不要再继续复仇好不好?”
上官复气得摔碎茶盏,“你灭了父王的国,凭什么认为他会原谅你,让你和那个乱臣贼子高枕无忧?”
“他原谅的,真的原谅,最后我求他写下退位书,他没有拒绝,他说上官骋将会是六国之主,还说他能代替他让大邹平复六国就好,你知道的啊,你父王这一生的愿望就是平复六国永无战争,六国百姓皆能安居乐业,只要上官骋能做到,他不会有任何怨言。”
“骗人,父王不可能把皇位拱手相让,你们骗他,他不知道上官骋是赵无因,也不知道他是后魏间谍,就算他愿意写下退位书也是因为他以为他让位的人是他皇弟。”
温姬摇头:“他知道,知道上官骋就是赵无因,也知道他是后魏皇子,他全部都知道。”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你是大骗子,我不信你,你一直在骗我。”
温姬冲过来抱住要离开的女儿,发簪却不知轻重地刺破了上官复的脸。
上官复随手摸了一把脸上的血,“今日起,我与你恩断义绝。”
“德安,我求你放手吧,不要再想着复仇,这大邹百姓过得安稳,他们的日子安康不比什么重要?”
她眼中落下眼泪:“那,死去的那些人都算什么!?你告诉我。”
她是如此想念母亲,可是这个女人见了她没有问她一句这些年可好,她只是一味地求她不要伤害她爱的那个人,上官复再也不敢想她,她没办法想念一个这样的自私自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