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在这样草木皆兵时候,没有任何一点逃走气象的,汉江当属钟家,尽管都督府秘不发丧,封锁消息,但尸体终不能一直放置在棺材中,钟震死后的第七天,快要流干眼泪的钟宛宁去春归阁找姐姐商量如何面对父母之事。
“姐,你怎么瘦成这样?”宛宁拉着躺在榻上姐姐的手,“哥走了,你不能再出事!”
宛若是那么瘦,那么忧郁,晶光四射的眸子一片灰暗,宛宁心痛地发现,姐姐又回到八年前,子润哥哥死亡时,万念俱灰的样子。
“宛宁,我不值得你关心,”宛若道,“你不是早就知道吗?你的父亲为自救,不惜出卖信任他的结拜兄弟,你我之间隔着杀父之仇!”
“宛宁没有杀姐姐的父母,”乍一听姐姐这样说,宛宁吓了一跳,随即释然,以姐姐的聪明,早晚的事儿,“哥哥也不是,娘更不是,姐姐要恨只能恨爹,偏这个家中最宠爱姐姐的就是爹,你真的能恨他吗?”
“”能恨就好了,能恨她就不这样痛苦了。
“姐姐,你恨不起来的不是吗?何必执着过去,若你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你杀了我就是,爹已经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得到惩罚,难不成你连带着也恨上了娘吗?”宛宁的语气里已经有了焦躁,“你知道娘全听爹的,只是旧式妇女,根本”
“宛宁,不要说了!”宛若道,她觉得自己真是悲哀到家,爱而不能爱,恨又恨不起来,爱恨交加,活得好累。
“明天我们一起回家!”她又道,捂住胸口,只觉那里针扎一样。
尽管姐妹两做好了充足准备,甚至想过可能会出现的突发症状,但真的面对时,即便是一贯稳重内敛,从容淡定的钟宛若,依然被镇住了。
都督府的车子刚开到钟宅门前,就看到朱红大铁门以及门廊拱檐上挂满白色孝布,来开门的福伯也是一身缟素,脸孔浮肿。
“福伯,我爹怎么样?”宛宁忙问。
“二小姐,大小姐,”福伯上前行了个礼,“福伯不敢说假话,老爷很不好!”
虽在意料之中,乍一听,两人还是心纠紧了。
“不好?到底多不好?”宛宁抓住福伯的胳膊道,“娘呢,我娘怎么样了?”
“都不好,太太知道大少爷的事儿,当场就昏了过去,昨儿才清醒,只是糊涂了,已经不认识人了,看到谁都喊阿震,老爷就更惨,倒下后就再没起来床,七天了,除了喝一点粥,什么都吃不下!”
“为什么不通知我,为什么”宛宁还没等听完,嗷地大叫一声,就冲进去,跑步直奔内室,慌乱中,竟踢倒了拱门处的花盆,将姐姐远远甩在身后,宛若心里着急,却脚步漂浮,走两步倒退一步,要不是那两个杀手丫头在后面紧跟,不时扶她一把,宛若估计早就跌坐地上起不来了。
曾几何时,她也有着和宛宁一样健康的体魄,能跑能跳,哪里象现在,过多地吸食蜜饯,让她越来越昏昏欲睡,毫无食欲,进而影响她的健康,再加上这样揪心扯肺的生离死别,让她饱受精神上的折磨,吃不下饭,抑郁心灰。
等宛若好不容易走到养父病房时,已是气喘如牛。
“宛若,”钟会长看到她,暗淡的眼里出现一道亮光,挣扎着想坐起来,终是没成功,整个人向后仰去,宛宁手疾眼快扶住了他,他颤抖着向宛若伸出了手。
钟宛若鼻子发酸,她强忍着眼泪,她面前的这个老男人为保全自己害死了她的父母,却倾其所有,给了她最深的爱,恍惚中,他向她走来,小小的她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出孤儿院发着霉味的房间他抱着她,软语温存,‘宛若,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哥哥和妹妹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爹,爹给你做主!’他指着散发着百合花气息的房间道,粉色的蕾丝弹簧床,粉色的丝绒落地帷幔,宽大的白窗子,花瓣形状的风铃,踏上去软绵绵的阿拉伯毛毯,闪着红黄紫三色的水晶灯他教她打算盘,带她去工厂,跳下黄包车去买她爱吃的榛子蛋糕他站在汉水河边,紧拉着她的手,一脸地舍不得,‘宛若,不要硬撑,若是不想读了,爹不在乎你这点学费!’她长大了,亭亭玉立,求亲的人踏破门槛,他说,‘我钟立仁不是旧式家长,亦不需要靠联姻巩固商业地位,获取利益,婚姻大事总要你心甘情愿才行,你喜欢刘子润就好好和他相处吧,不过,你告诉他,我女儿少一根汗毛我都会找他算账,若是对你好,我钟家愿拿出一半家业做嫁妆!’
往事历历在目,那个清俊纤长的男人如今却行将就木,他眼里的光辉就像最后的回光返照,他殷殷地,可怜地看着她,她是他最聪明最宠爱最骄傲的孩子,却也是他最不敢面对的孩子。
钟宛若看着养父,一行清泪在她没察觉时滑了下来,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活气。
“宛若,我有话要和你说!”钟会长道,“宛宁,你们都出去!”
宛宁拉过枕头,垫在他脖颈处,示意两个杀手丫头一起出去。
“夫人,都督要我们寸步不离保护军座二夫人!”一个丫头道。
‘啪!’一声脆响,钟宛宁狠狠扇了这个不知眉眼高低丫头一耳光。
“保护?监视还差不多,”宛宁狠声道,“少拿都督压我,在我钟家,没他说话的份儿,滚出去!”
两个丫头满脸通红,却畏惧宛宁的脾气,不得不躬身退出去,宛宁仔细关好门。
宛若知道养父要跟她讲什么,但她一点不想听。
“宛若不想听!”她平静地道。
“十八年前,有两个同乡结拜兄弟,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读私塾,一起经商,哥哥头脑灵活,胆大心细,军火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弟弟嘛,胆小怕事,只想守着老婆孩子安稳渡日,”他娓娓道来,好像说一个久远的故事一样,不带任何感情,“但他觊觎哥哥的金钱,总幻想有哥哥一样多的钱,于是他主动跟在这位结拜哥哥身后打工,若能一直这样也不失为一种好日子,那时候,汉江还是李存喜的地盘,盛放也不过是刚刚崛起的小军阀,却因为手下大将刘江英勇无敌,渐渐成为李存喜最大对手!”
军阀混战,谁又能独善其身?
“有人跟李存喜密报,这个哥哥有钱有武器,要他将其收归几用,这位哥哥不愿为李存喜所用,更不愿参与到军阀争霸中,得到消息后,他带着妻子女儿藏身汉江边界小镇,准备变卖家产后离开是非之地,李存喜的兵没有搜到他,抓了他结拜的这个弟弟,严刑拷打,逼问哥哥下落,这个弟弟虽被打得遍体鳞伤,却没有泄露出来,不料,李存喜拿他一家老小的性命相威胁,结果这个弟弟”
与自己预料的差不多,钟宛若闭上了眼睛,自从沐少离为报复她说漏嘴后,她从来都拒绝去查询,去追问,她不问,本来就后悔说错话的沐少离自然不会提,只是她常常会想起父母惨死那一幕,那些凶神恶煞的兵痞忽然闯进他们藏匿处,翻箱倒柜,将所有银元,金银珠宝全部洗劫一空,枪杀父亲,用刀捅死母亲,母亲临死前痛苦绝望的眼睛,‘宛若,你要活下去!’她总是拒绝想这可怕的一幕,每次想起时都会快速删除,但很多东西就是这样,如蛆附骨,越不想反而越会在脑中盘旋不去
“我就是那个贪生怕死,出卖你父亲,让你父母惨死的弟弟!”钟会长道,平静地望着宛若,“你早都知道了,是不是?你回汉江这么久,从来不肯回家来,我就猜到了!”
宛若不说话,语言在这个时候多么苍白无力。她曾无数次想过,若当时的情景换了是她,她会如何选择?恐怕她也不会比养父高尚多少。
“人都是自私的!”钟会长道,“我没脸请你原谅我,天道轮回,我害死了你一家,如今,老天也收走了我拼命要保护的儿子,宛若,我也活不长了,这个秘密,埋在心里太久,终于说出来了,我轻松多了,我最后只请求你,别记恨我!”一滴泪从他眼角滚落。
宛若只觉心好像被掏空一样,养父不过五十四岁,竟满头白发,苍老异常,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摧垮了他脆弱的心脏,那颗心脏曾为她的幸福殚精竭虑,如今是油尽灯枯,眼看着没几天活头了,这个给了她最大支持,最深疼爱的男人就要消失在这个世上,她没有恨,只有心疼。
“爹,”宛若艰难地道,她以为这辈子她不会再叫他爹了,“宛若应该恨你,但宛若恨不起来,宛若的心很痛,若你不好起来,宛若永远都不原谅你!”
“宛若!”钟会长没想到宛若能这样宽宏大量地对他,不禁眼泪滚滚而下,“对不起,宛若,爹对不起你!”
“那么快点好起来补偿宛若,”她道,“宛若也曾问过自己,易地而处,宛若会怎样?会如何抉择?”
钟会长含泪望着她。
宛若攥紧他的手,“爹,宛若也不知道,宛若不知道自己如何选择?宛若的爹娘走了,哥哥也走了,宛若不愿意再看着您也走,请您,好起来!”
一门之隔,钟宛宁的脸紧贴在门上,早已泣不成声,她紧紧地捂住嘴巴,姐姐宁愿伤害自己,却不愿伤害行将就木的父亲,她一家欠姐姐的何其多?
在一个晴朗无风的天气,钟家姐妹将钟震安葬在钟家老宅的后山上,钟会长和钟太太因身体原因都没有参加,反倒是沐少离和夏侯作为钟家的姑爷都参加了,一直没有哭的宛若却在最后看钟震遗容时,眼泪象开闸的洪水,怎么都止不住,吓得沐少离不错眼珠看着她,生怕她出事,从钟震死亡那天起,就哭个不停的宛宁,葬礼上倒没了眼泪,只是一张脸阴得可怕,夏侯同样吓得一个劲偷窥她,生怕宛宁随身皮包里装着炸弹。
好在有惊无险,宛若没有哭昏过去,宛宁也没有拿出什么可怕的武器,葬礼后,大家各就各位,夏侯带着姐妹两回到都督府,钟宛若继续看似做客实际坐牢的囚禁生活,钟宛宁继续留在夏侯身边,时刻保持警惕,生怕他伤害姐姐,宛若的大度,让宛宁更觉要严格遵守父亲的嘱托,钟家谁都可以出事,只有姐姐不能,而沐少离,从墓地离开后,直接去了壹号公馆。真人小姐姐在线服务,帮你找书陪你聊天,请微/信/搜/索热度网文或rdww444等你来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