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章二十年十月初八午时,太极殿。
随着一声尖利的“陛下驾到”,太极殿诸人皆收敛仪容,俯身低头,下跪行礼,并山呼万岁。直到精神矍铄的皇帝携皇后和太子,缓缓的走至太极殿正上方的御座前落座,广袖一挥,让众人平身,大家才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随后,乐声响起,扮相美艳的舞女们鱼贯而入,宴会正式开始。
虽说殷旷编的曲子称得上精妙绝伦,但由于不是他本人演奏,总是缺少了些许韵味。或许这对于太极殿的其他人来说无伤大雅,可对于耳朵已经被殷旷给养得十分刁钻的羲凰来说,这乐曲也就只能算得上是差强人意。所以从宴会开始,她便觉得索然无味,频频走神,而这一走神,又走到了座位在她对面不远处的豫王身上。
此时,豫王已经换了一套绛紫色蟒纹王袍,正与邻座的亲姐姐安平公主窃窃私语,一来一回,右手已经换了好几个动作,可左手依旧垂于食案后,丝毫不用,好似废了一般。
而就在羲凰瞧得正专注时,一道凌厉的目光朝她射过来,穿越人海,灼得她如坐针毡,逼得她不得不暂时放弃对豫王的观察,转而朝目光的主人看去。不料,却发现那人居然是向来对她横眉冷对的太子殿下,她本来还以为会是哪个思慕豫王的贵女呢。虽然说她与太子只是一对空有名义、毫无情分的未婚夫妻,可此时,她怎么就莫名的生出了一种被捉奸在床的窘迫感呢?话说话本子里,未来嫂子与小叔子偷情,被丈夫发现后的剧情接下来是怎么演的来着?羲凰的脑中,一场家族恩怨情仇的大戏开始上演。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然后就到了寿宴的惯例以及重头戏部分,其实说白了就是皇子皇女们挨个向皇上贺寿并呈上寿礼,而这打阵的自然就是咱们的太子殿下。
但见太子殿下杨启在万众瞩目下,执起案上的酒樽,从容起身,对着位于上首的皇帝陛下吧啦吧啦的开始说起贺寿的吉祥话来。诚然,他自己是说的十分用心,可这些个吉祥话翻来覆去还不就是那么几句,还是接下来的寿礼更有期待感一点,羲凰衷心的认为。不过,如果太子的寿礼就是传闻中抄了三天三夜的孝经,那就要让大家大失所望了。
只可惜,接下来事实证明,咱们这位实在的太子比想象中还要实在,同时也更加令人大失所望。虽说那些抄了三天三夜的孝经本质上就是一堆废纸,但若是将这堆废纸抬到陛下面前,好歹看上去还是挺壮观的不是,说不定陛下看在这堆废纸的份上,还能随便说上两句,总好过现在全场哑口无言的尴尬场景。
唔...没错,因为太子殿下的寿礼是节省下东宫一年的开支用来赈济泰山地震的灾民。
羲凰真切的感觉到,太子一说出这个寿礼,龙椅上的皇帝,脸都黑了几分,太极殿的气氛也跟着冷到掉冰渣。要知道,他要赈济的这个灾可不是个一般的灾,它不仅发生在自古帝王封禅之地——泰山,还好死不死的撞在了皇帝大寿在即之时。因此,皇帝对这件事很是忌讳,在朝堂上也就随便拨了点金银粮食粉饰太平,之后便绝口不提此事了。
而此时,这一根筋的太子殿下,当着各位皇亲贵族的面,以此为贺礼为皇帝祝寿,不是摆明了在打皇帝的脸么?这事儿要搁在平时,搁在别的地儿,皇帝非得龙颜大怒不可。真不知道是该说他忧国忧民,还是说他傻,羲凰扶额感慨。
好在,太子虽“傻”,太子的亲娘却是真聪明。皇后娘娘想是早有准备,一见事情发展的情况不对,立马挺身而出,对下首的太子嗔怪道:“你这孩子,到现在竟然还藏着掖着。”然后转过身,对着上方的皇帝陛下拜了一拜,从容不迫的说:“陛下,太子这么做,其实完全是出于一片孝心,为的是陛下的另一份寿礼。”
“哦?另一份寿礼?此话怎讲?”皇上一脸的不相信,质疑到。
而另一边,皇后见已经引起了皇帝的兴趣,起身微微一笑,随即着人抬上了一尊半人高的金身佛像,趁着大家被这这块金子闪得睁不开眼之际,解释道:“早在几个月前,太子便令能工巧匠造了这尊金身佛像做寿礼,可是思来想去后,仍觉得此物无法表达他的孝心,故命人将此佛像送去了泰山,请泰山的高僧念经七七四十九日,为佛像开光祈福。”皇后边说边偷偷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皇帝脸色稍霁,于是继续说:“哪知前几日泰山发生了不祥之事,太子为保此物所代表的福寿不至于受损,这才想到节省东宫一年的开支用于赈灾,并亲自抄了三天三夜的孝经供于佛前为陛下祈福,太子这是一片孝心,还请陛下明鉴。”
皇后激动的说完,并顺势在皇帝的脚边跪下,盈盈的美目赤诚的望着皇帝,让人不忍心再去怀疑什么。接着,几个拥戴太子的朝臣宗亲们也立即站了出来,说的无外乎就是太子殿下的一片孝心,天地可鉴,皇帝陛下万不可再有所怀疑之类的云云。而皇帝在他们的轮番鼓噪下,瞧了一眼闭口不言的太子,终是决定不再追究此事,随便说了太子几句,便示意宴会继续进行,让皇后和列位为太子圆谎的臣子们都好好的松了一口气。
于是,太极殿又恢复了轻松愉悦的氛围,而接下来登场的皇子皇女们,表现得中规中矩,但也没出什么纰漏。比较出彩的是安平公主献上的传说中酒圣杜康亲自酿造的杜康酒,听说此酒配玉琼盏享用,更胜琼台仙露,所以皇帝立即便派人去御乾宫取玉琼盏,准备稍后品尝。
再来说玉烨送上的那个香囊,皇帝虽然看上去不是特别喜欢,但看在她的一份心意,八成也是知道要做这么个东西,对他这个女儿而言,是有多么不容易,故而好好地夸了玉烨一番,并赏了她许多东西,令羲凰觉得她做的这么个小破香囊真真是物超所值。而玉烨之后,又有几位年幼的皇子皇女献上了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寿礼,然后,就是万众期待的豫王殿下压轴登场了。
其实按照规矩来说,皇子皇女们除了太子之外,都应该按照年龄顺序来依次向皇帝献礼。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豫王从这个传统中脱颖而出,成了特殊的存在。与太子相反,每年他都是最后一个为皇帝贺寿的皇子,而且他的寿礼都无一例外的能让皇帝龙心大悦。所以他的寿礼自然而然就成了皇帝每年寿宴上,大家最为期待的焦点所在。正如此时,豫王说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贺寿词后,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看向太极殿殿门口,期待着寿礼的到来。
只见五六个小太监小心翼翼的抬着一个用红绸罩住的庞然大物,缓缓的走到太极殿中央,将它放下。然后,豫王迎着大家好奇的目光,自信满满的走到寿礼旁边,唰的一下将红绸扯落,一个盆栽一样的物什就亮堂堂的出现在了大家的眼前。
没错,这实实在在就是一盆盆栽,但又不是一盆普通的盆栽,光是栽种所用的大盆就足以亮瞎大家的眼了。那只大盆乃是用纯金打造,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流光溢彩,璀璨至极。不仅如此,盆面上刻画着形态各异的各种寿字写法,雕刻之精细,一看就是大家所为。而这盆里栽着的,是一棵郁郁葱葱、姿态妖娆的松树,且乍一看好像并非什么稀奇之物,只是豫王之礼又岂会稀松平常?众人一致认为其中必有玄机,于是皆盯着这棵树研究起来。而就在此时,上首的皇帝陛下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好好好,好一棵寿字松。”
皇帝一语道破玄机,原来这棵松树长了一个寿字的形态,大家由于坐的方位不同,无法尽窥其奥秘,而从皇帝的方位看过去,自是一览无余。据豫王说,这颗松树本来长在黄山之巅,吸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自然而然就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手下的人看到后汇报给了他,而他认为这是上天所降的祥瑞之兆,正适合在圣寿节进献给圣明的皇上,所以派了不少人去黄山,想了各种法子,才把这颗松树挪了下来,栽种到盆里做寿礼。
豫王的话一说完,豫王党的人立即积极响应,直把这寿礼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豫王孝感动天,举世无双云云。虽然羲凰委实不觉得这么个不实用的寿礼有什么好的,但皇帝显然对此十分喜爱。不仅龙颜大悦,还当着众皇亲贵族们的面大肆表扬了一番豫王的孝心,让豫王党诸人都觉得脸上添光不少。
可就在这君臣尽欢,众人为豫王的寿礼叹为观止之时,羲凰却分明发现豫王和华贵妃母子好像暗暗的交换了一下眼色。仅仅是那么一瞬间,几乎没有人察觉,然后就听到豫王的声音再次响起:“父皇,今日您如此高兴,不知儿臣是否有幸能向您讨个赏?”
刚刚收了豫王大礼的皇帝自然不会拒绝这个合理的请求,所以乐呵呵的答应:“宏儿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朕定然会满足你。”
听得皇帝的许诺,豫王倏尔一笑,于是请求道:“父皇知道,儿臣向来喜好杯中之物。今日看见皇姐献上的杜康酒,实在嘴馋得紧,所以想待会儿用父皇的玉琼盏先饮为快,也好为父皇试验试验这酒是否真的能赛过琼台仙露。”
“哈哈哈哈...”皇帝一听这个请求,又是一阵大笑,转头向不远处千娇百媚的华贵妃说:“宏儿类朕,就连这喜欢讨酒喝的性子也跟朕是一模一样。”接着对豫王欣然应允道:“朕一言九鼎,待会儿玉琼盏拿过来,你就第一个品尝这更胜琼台仙露的佳酿。”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小太监托着放有玉琼盏的金丝檀木盘,走进了太极殿,皇帝略微挥手示意,他便直接将之送至豫王跟前。而豫王旋即用右手拿起这天下闻名的玉琼盏,嘴角微勾,眼波流转,趁着宫女为他斟酒之际,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坐于上位对他不屑一顾的太子殿下,然后伸出一直掩于袖内的左手,双手执杯,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胡思乱想了一上午的羲凰,终于明明白白的看清了豫王那神秘的左手,并抑郁的发现,压根就没什么异样,自己这一上午居然只是想多了,羲凰不情不愿的承认,然后决定收回心思,不再在他身上浪费感情。可就在这时,变故骤起,对面的豫王不知何故,渐渐地脸色苍白,嘴唇发黑,然后一口黑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在众人的惊呼下委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