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月下诉衷肠,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蚕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二五年前中秋夜,可怜杯酒不曾消。——题记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妍华望着窗外的皎皎明月,习惯性的吟出这首诗,同时嘲讽的勾唇一笑,一时无限寥落。是了,又是一年寂寞凄清中秋之期,又是一晚不眠不休的相思之夜,好像从十二岁那年的中秋开始,年年便是如此了吧,妍华伤感的想,继而如往年一样陷入思念...
她乐宁郡主杨妍华,睿王杨诺与皇后胞妹的独生爱女,甫一出生便高贵不凡,注定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更何况,皇后姨母由于没有产下嫡出公主,便一直将她当做亲生女儿看待,若不是她父王母妃只此一女,皇后非得亲自抚养她不可,甚至不止一次毫不避讳的对众人说:“妍华就如本宫的亲生女儿,将来是一定要封公主的。”
至此,她的风头盖过所有的庶出公主,皇室贵女无人能出其右,要是没在十二岁那年注意到那个人,发生那件事儿,她简直不知忧愁为何物。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中秋之夜,父王母妃如往年一样带着她到皇宫里参加中秋宫宴,席间种种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自不必说,可要问她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是真心记不起来的,但即使仅在模糊的记忆里,她也记得席间那位风度翩翩、谈笑风生的美男子,眉间偶尔闪现出的清愁...
那个人好像是太子妃嫂嫂的兄长,独孤世家的嫡长子独孤判吧。小妍华凭借着屈指可数的见面次数,堪堪将他辨认出来,继而对他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且这股好奇心可以说是由来已久了。
事情还得从六七年前说起,彼时的小妍华刚勉强从懵懂无知进阶为天真烂漫,且将将明白像她这种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女,一生只需要为一件事儿努力,那就是“嫁人”。而且很明显,所有的公主、郡主们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姐姐妹妹聚会时,最常见的讨论就是哪家哪家的公子如何才貌双全,哪家哪家的小姐如何匿得良婿,而其中被讨论的最多的就是魏国公家的嫡长子独孤判。
当然,这绝不是由于当时的独孤判已经达到惊才绝艳、威名赫赫的地步,而是...怎么说呢,要妍华总结,也不过就是以下四点:
第一,独孤判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是京城排得上号的美男子。第二,独孤判出身高贵,乃大楚名门金陵独孤氏的长房嫡长子,且他的嫡亲胞妹独孤宸已经被指婚给了当朝太子。第三,独孤判前途光明,不仅自家叔伯兄弟在朝堂身居要职,他自己年纪轻轻就在军中混了个参将的职衔。第四,独孤判作风检点,甚少同纨绔子弟一起出入青楼楚管,同时独孤世家家法严厉,子孙后代少有宠妾灭妻之徒。
基于以上几点,独孤判毫无疑问的成为京城贵女们人人向往的夫婿之选,就连皇家也不例外。说起来,当时妍华待嫁的两个堂姐——三公主和四公主,就常常会因为这位独孤公子而别苗头,更遑论其余敢怒不敢言的郡主县主以及世家小姐们。
好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也没有打太久,不久之后魏国公府就传来了长子与清河崔氏大小姐定亲的消息,叫一众贵女们的芳心碎落一地,特别是三公主,她后来甚至跑到皇后姨母跟前来闹过一次,被皇后姨母一句不咸不淡的“独孤家已经出了位太子妃,哪里还敢继续锋芒毕露的尚公主?”给打发了。
固然,当时的小妍华一点也不明白姨母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这并不妨碍独孤判在她脑子里留下卓尔不群、前途无量的正面印象,而这也正是为什么妍华一看到独孤判愁眉深锁便会感到好奇了。可是,当时的妍华也就是个小孩子心性,一颗心还没好奇多久就被十公主从宫外寻来的小玩意儿给拐跑了,直到她后知后觉的陷入那一场永生难忘的恶作剧。
说起这场恶作剧,起因莫过于八个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妍华所怀之璧共有两样:一是皇室长辈们的一致宠爱,二便是已经初初显露出的倾国倾城之貌,尤其是后者经常会给她徒增某些不必要的麻烦,就如眼前这位十公主。
其实,先帝的这位十公主长得也是花容月貌,在所有公主郡主里边都称得上是出类拔萃。可随着妍华的渐渐长开,十公主出类拔萃的美貌在她的对照下,不知何时就变成了不过尔尔,再加上独孤家那位国色天香的太子妃嫁入皇家,十公主的美貌眼见就要沦落到差强人意的地步,而这让向来以绝世美人自居的十公主怎么能够忍受?!但由于太子妃那边她得罪不起,妒火中烧的十公主只能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于是在这样一个月明之夜,妍华被十公主的小玩意儿所引诱,被毫无预警地关进了冷宫的黑屋子里,而在这之后发生的一切一切,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妍华都历历在目。
“开门!开门!快开门!我怕黑!父王、母妃、姨母快来救我!呜呜呜——”被关小黑屋的妍华一边大力拍门一边拼命哭喊,可即使她哭喊到声嘶力竭,现实也是无济于事。先不说帝后以及睿王夫妇是否已经发现她失踪,就单凭十公主的能耐,也可让她一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因此,喊累了的妍华,只能面对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默默的窝在角落里啜泣。而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嗓音蓦然想起。
“里面...里面有人吗?”一个陌生又缥缈的男声从屋外传来,瞬间令心如死灰的妍华重获新生。于是,她忙不迭的摸索到声音传来的方向,并透过那里的窗缝努力地和外面的人对话:“有,有人,我是睿王府的小郡主杨妍华,我被锁在屋子里了,快来救救我。”
话毕,屋外突然就没了声响,使本就害怕的妍华心里好一阵恐慌,好在须臾之后,那个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原来是睿王府的小郡主,在下魏国公世子独孤判。”屋外的男子先是自报家门,然后才试探性地询问:“郡主不是在御乾宫宴饮吗?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是...是我自己贪玩儿,不小心被锁的。”妍华不露痕迹的掩盖真相,因为她不想因此事和皇上宠爱的十公主闹翻,更不想因为她让姨母为难。
“那郡主先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这就找人来给您开门。”独孤判思量过后,想出了这么个浅显易行的法子,却很快就遭到了妍华的强烈反对:“不——不要,我...我怕黑,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等。”
妍华的声音带有几分哭腔,令屋外的独孤判十分不忍,所以只得另匿他法:“要不,郡主让开一点,我强行破窗而入可好?”
“好....”妍华听到他的提议,反射性的立马答应,但退后几步后,她便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于是慎重的问:“这里已处于后宫范围,你是怎么进来的?”
“.....”屋外的人一时不言,显然是让妍华问到了关键点上,故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好在妍华也不打算追问,只是贴心的替他着想:“那还是别破窗而入了,若让有心人发现,到时候你该怎么解释呀。”
小女孩糯糯的声音,将独孤判说得心头一暖,只得笑着遵从她,放弃破窗而入的荒唐想法,继而鬼使神差的建议到:“要不,我就在屋外陪郡主聊聊天,直到有人经过这里如何?”说罢,独孤判马上发觉自己的建议有些不妥,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因为里面的人已经兴奋的接口:“好呀,有人陪我说话我就不害怕了。”
于是,一窗之隔的两人,各自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下,开始一场意义非凡的闲聊。
“你今天不开心吗?”妍华想到宫宴上他一筹莫展的样子,于是率先向他提出问题。然而,对面的独孤判却并没有干脆回答她,反而疑惑的反问:“郡主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我在宫宴上看到你不太开心呀。”妍华实诚的回答,令独孤判小小吃了一惊。毕竟他可完全没想到自己刻意的伪装,居然会被一个小女孩轻易识破,所以他稍后只得承认:“心里有点小心事,倒叫郡主见笑了。”
“那你...愿意和我说说吗?”小女孩童稚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丝犹豫,可以想见窗户那一面的她有多么不好意思。尔后,她大概觉得这么问实在是有些失礼,所以立即反口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可以不回答我,我们聊点别的吧。你说,今晚的月色是不是特别美呀。”
妍华生硬的扯开话题,让窗外的独孤判不禁莞尔。可不知为何,面对着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独孤判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将心中的抑郁对她一吐为快。是以,他没有顺着她的意去谈论那轮亘古未变的中秋之月,反而就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我想离开长安。”
“嗯?”妍华没料到他会回过头来回答自己刚刚提出的问题,因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顷刻之后,她便明白了他话中所指,于是孩子气的按照自己的思路理解到:“你是说你想回金陵吗?也是,中秋节最容易让人想家了。”
话毕,对面的独孤判又是一阵沉默不语。可是显然,这回绝非是由于妍华再一次一语中的,反而是她孩提般的胡乱猜测让独孤判有些哭笑不得,所以他决定说的更加清楚一点:“我不是想回金陵,我是想去边塞从军。”
“可你不是已经在军中了吗?”妍华立刻对他的话表示质疑,只因她早已听姐姐们说过,魏国公世子是御林军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参将。而在她当时的认知里,在边塞从军和在长安军队中任职,两者并无二致。
也是,几乎所有人都如她这般想,独孤判无奈的苦笑,继而仰天沉思。是啊,他已经在军队中任职了,那又何必再辛苦去边塞走一遭呢?独孤判不情愿地面对这个事实,然后蓦然回味起众人在听到他这个想法时的反应。
疾言厉色者如他的父亲,一听闻他有这个想法时,直接驳斥道:“汝不过是一略通拳脚的长安纨绔子弟,岂敢出此狂言意图保家卫国?”
大惊失色者如他的母亲,一听说他想去边塞,便痛苦流涕的哀求:“你可是独孤世家的嫡长子,你要是在边塞有个万一,你叫我这年迈的老母和你那两个年幼的孩儿怎么活呀!”
温柔劝慰者如妻子崔氏,她并没有直接反对他的想法,而是循循善诱道:“妾身理解世子想要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男儿壮志,但世子此时父母俱在,还请您能够以孝为先。”
疑惑不解者如妹妹独孤宸,特地将他召进东宫询问:“哥哥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边塞那等苦寒之地哪里是哥哥这等世家公子能够忍受的?要妹妹来说,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方是正道,哥哥切不可因此事让全家担心。”
诸如此类的劝说之言数不胜数,但中心思想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强烈反对他去塞外从军。为此,独孤判曾一度愁肠百结、闷闷不乐,且今晚也正是由于这件事儿,他才擅自离席在宫中漫步散心的。本想着或许能够从这个不明所以的小女孩口里得到什么新的看法,但现实却是她的想法与反对他的亲朋好友们如出一辙,莫非他这辈子真的不能在战场上大展拳脚,要一辈子困在长安这个鸟笼子里?独孤判越想越郁闷,差点就要对着窗内数面之缘的小女孩一顿捶胸顿足。幸好,就在这个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独孤大哥哥”口无遮拦的妍华听到外边良久没有声响,心知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只好出声将魂游天外的独孤判唤回来,并巧妙地打起圆场:“妍华虽然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去边塞,但妍华曾经听父王说过,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去边塞亲自保家卫国。所以,妍华猜想边塞从军一定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儿。”
诚挚的语气令独孤判心神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骤然呼之欲出,虽然他很清楚一个十一二岁未必了解他的雄心壮志,但这一刻他莫名觉得十分窝心。
另一边,一窗之隔的妍华自然不知道独孤判此时的所思所想,单纯以为窗外之人是因为还在生她的气才不和她讲话的,所以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妍华是女孩儿,自然不理解你们男子的鸿鹄之志。但...”屋内的妍华咬咬唇,给自己暗下了个决心,吐露出自己“大言不惭”的肺腑之言:“但妍华身为女子,能够深刻的感觉到相较于男儿,身为女儿的种种束缚。因此,妍华一直觉得,老天让一个人身为男儿,一定是为了赐予他更广阔的自由。那既然这样的话,你又为何要束缚自己呢?”
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如梦初醒,独孤判此时方才明白什么叫做“一语惊醒梦中人”。是以,他立即兴奋地起身,对着窗内拱手一拜,继而诚恳的谢道:“多谢郡主的醒世良言,郡主真乃我独孤判的一字之师,判在此感激不尽。”
恰在此时,皎洁的明月终于升至夜空的最高点,即使隐晦如这冷宫的偏僻小房间,也能有幸沐得少许月辉。而凑巧的是,这微弱的月辉又正好全数照映在独孤判的背上,将他的挺拔的身影毫无保留地投射进窗内,并恰如其分的覆盖在妍华身上浑然一体。那唯美的场景,温馨的画面,至今还经常会出现在妍华的梦中,每次想起都令她心悸不已,而这或许就是他们这段孽缘的开始吧。
不久之后,豫王府的人终于找来此处,将妍华带了回去。再之后,妍华听说魏国公府的世子不顾全家人阻挠,已经决意要前往边塞戍边。并且,妍华再一次见到独孤判时,就是在他出发的那一日。
那一日,妍华本是随母妃前往长安城外的寺庙烧香拜佛,可路经城门口时,她冥冥之中似有某种奇妙的感觉,于是破天荒的掀帘向马车外望去。而与此同时,马车外一个骑马远行的英俊男子亦蓦然回首,向她的方向看了过来。就这样,两人视线相对,倏尔一笑,深深将对方烙进了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