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请师妹前来一叙。”章夏打断他的遐思,指向屏风背后,也发现了他正盯着自己看:“敝人畏热,见笑。”
顺势在窗前坐下,章夏手臂搭在窗框外,招呼弟子将门窗打开。奇致忙收回目光,对着桌上一只雕镂山水人物的博山炉发呆,炉里没有焚香。
约么过了两刻,奇致的脚开始发麻。章夏离开窗边,躺回了榻上,一个头戴皂纱帷帽的女子才走到西侧,在屏风后落座。
一壮一瘦,一色深、一色浅,那个略壮的坐得不端正,瘦的敲了下她的肩膀,身影落在屏风上颇有影子戏的趣味。奇致瞥向在榻上假寐的章夏,再次道明来意。
“藻仪师兄是十足景仰方老太爷的,事情交我帮办即可。师兄出门几天,我还能让书院塌了不成。”姑娘声音轻柔细软,在屋里绕了几圈,听得人骨头酥|麻,独独没绕进章夏的耳朵,他翻了个身,还把脚塞进榻上薄被里。
“是了。”奇致接话:“娘子是颜曾先生的爱徒、两位公子的师妹,论才干定是让人放心的。”
“我却不知自己还当了虚名。在家里承师父与众师兄的情,勉强施展一二,出去要闹笑话的,方员外怎会不知?”
奇致方才等待时便心里打鼓,没成想这小娘子真的不好对付。左一个章夏,右一个鹿娘子,把他架得进退维谷。
“你们都不想去,再找别人不成?鸣蜩谷里外还挑不出个有身份的人了吗。”屏风后的另一人说话了。章夏终于舍得坐起来:“鸣蜩谷不比旁的门派,并无专人打点官|府。”
那人说:“原来是舍不得把羊给别人放。”
“此乃内务,不容旁人置喙!”窗外的弟子偏头朝里大吼一声。身壮女子闻言起身:“粗人不懂礼数,非是有意冒犯。”
章夏取下博山炉的盖子,夹了块香放进去:“娘子是江湖奇人,不必拘礼。弟子们年轻气盛,还要请娘子多担待。”
话音甫落,外面就传来吵嚷声。
学生们都止了诵书,七嘴八舌地出来看热闹。一个少年带头,领着帮孩子冲进院内,喊打喊杀,院内霎时乱做沸锅。
守在廊下的弟子一人身上挂着几个小子,十几号人扭打在一处,尘土惊飞、鸡毛满地。
闻讯而来的弟子增多,才逐渐制|服了他们。章夏缓缓坐起,喝道:“把他扣下!”
领头少年大喝一声,弟子们也都嚷了起来。
身壮女子忽地摘了帷帽,大步从屏风后绕出,边走边踹掉绣鞋。奇致慌忙站起给她让道,同时也看清了她的长相:正是玄风托自己打听的人。
他头脑一热,也追了出去。走下门廊后,两个仆役头起也是跟在他身后疯跑,跑着跑着,其中一个拉住另一个,用手指向身后的余音书院,两人相视点头,抛却奇致折返。
来闹|事的小子走脱,一众弟子无功而返。他跑得喉头泛腥,见女子站在山梁上东张西望,便也不着急了,慢慢登上坡去。
他对他们这类人是有些了解的,方府里就养了十数个。对外他们不会说自己是谁家走狗,怕跌份儿,罩着“游侠”的套子给人当打|手。偶尔到乡里做几件好事,博个名声,扭脸回到主子近前就要抬自己的身价。
听人讲,外头还有像虬髯客、红线女那样的游侠,可他没有见过,传奇就好比人说世间有鬼,他没见过,便不信。
女子在他离山梁还有段距离的时候就发现了他。“跟着你|的|人好像跑了!”她喊道。
奇致一拍脑门,大呼操|蛋。她接着道:“别费事儿了,我看你也不用回去了。”她身子矮了下,低头从脚底捏起个什么东西,骂骂咧咧地扔远了。
他跟过去,看到的是与余音书院近侧截然不同的风景。
“方府是啥地方?”女子问他。
奇致每个字都听得清,连起来却听不懂。山窝里是连片的荒田,蔓草杂生,几个人牵着头皮包骨的老牛犁地,踏出一步都像走在刀尖儿上。不是什么好地方,可饿不死,他想到。
奇致不是他的本名,他原也不是给大户人家做工的。他从东北边儿来,家里过去有田又有房,几年前给土|匪盘剥了去,他怕被砍死就逃进山里,同村儿的人后来带着官兵找到了他。
回家以后,过了播种的季节,地早荒了。他拿不出粮食,从村上大户家里借来才交齐。思忖着来年拼了命总能还起,命是拼去半条,撞上西边又打起仗来,一年里缴了两回,他交得上税就还不起债。
大户宽限他,然而利息也没手软,年复一年,他终于卖了房子,地也卖掉,眼见就要被纳入贱籍。索性横下一条心,连夜跑路。隐姓埋名至此,还成天担惊受怕,保不齐哪天就被抓回去,他几次都想落草为寇,可总有舍不下的事儿,浑浑噩噩到如今。
“方员外是什么人?”女子再问的时候,他听懂了。
于是将方家大概的情况向她说了遍,她听得入神,目光没离开过自己的脸,奇致不自在,但觉得受用,话就比平时也多。
女子听完,扳起脚死命拍着脚板心:“眼瞅着精力一年不比一年,搁以前,我早抓|住那小子了。”
“你是谁家的人?”奇致不陪她兜圈子。
她抬头一笑:“四海为家。方员外命你打听我?”奇致拿不准了,玄风和他一样,是别人家的奴仆罢了,说话做得了主么?“不是方员外,是你的朋友?”
奇致点头。
“打听是白打听,你命好,跟我撞上了。”她起身就要走,奇致忙去阻拦:“随我去见见她吧。”
“没来由的,是要作甚?”
“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地方你定。这姑娘生得极美,一眼就能认出来。”
“三天后,午时初刻。易景堂你知道吧?我去办事儿。她能来便来,来不了呢,我也不等。”
“三天?去潞州城三天可……”
“能来便来,不来便罢。”
奇致眼见她走远,一瘸一拐,脚底窟窿渗出的血沾上了碎土杂草。她当是个吐口吐沫到地上也能砸个坑的人。
曲衡波瘸着脚返回余音书院。一路上的弟子见到她,纷纷避让,间有小声议论。
曲衡波自知是个腿跑得比脑子快的人,又举止怪异容易引人侧目,行|事向来谨慎。然而自从七月半她返回山西后,不,莫不如说是她失掉曲定心的音讯后,脑子里的那根弦,崩断了。
方才那人追来,应是外面已经传开她的画影图形,再张扬下去,不等找到曲定心,她自己就该切了热好,上桌了。
如此思索着,她走上坡去,躲在余音书院对面的树林中,果不其然找到一条小路。方向是朝鹿沛疏的草庐去的,那丛新栽的槐树叶片娇|嫩,正如路标。将脚底伤口草草上药包扎后,她在满山蓬草杂树中隐去了身形。
等她摸|到槐树林附近时,日头已经西行。
一阵乐声传来,似空谷穿风,随声而来的是古怪的念唱,她分辨不出是什么乐器,也不知唱词是什么。驻足听了会儿,就继续前进。
进入院中,弭摇晃着尾巴起来迎接她,几个小土块砸到曲衡波的脚边。她抬头看到鹿沛疏坐在房顶,手里正抛接着东西,见她看到自己,急忙收进手里。
“你害惨了我。”穿着水粉色长裙的少女坐在屋顶,裙边的蝴蝶舒展地铺在干枯茅草间。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曲衡波,腮边斜红在渐暗的天色里恍如残霞。
“嗨!我怎么就管不住我这腿!”曲衡波一拍大|腿,声音响亮,逗笑了鹿沛疏:“你怎么认得那孩子的?”
正待解释,那阵乐声并人声又传了来,忽然幽幽咽咽,忽又旷远舒展。
曲衡波问:“这是在唱什么?”鹿沛疏不急着回答,从屋前梯子上爬下来。
男声如诵咒,反复着那几句词:“雪霜贸贸,荠麦之茂。”
鹿沛疏的歌声清亮,几天前曲衡波便听过:“子如不伤,我不尔觏。”她轻拍双手,且行且歌,竟与男声参差叠配:“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不知是她的歌声传了出去,还是对方唱倦了,她止,乐亦止。
鹿沛疏解释到:“此乃《幽兰》,唱得是君子不为人识,君子牢守本心。”她说得浅显,倘若深究,要让对方彻底明白,还需大段时间。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待办,讲解只得延后。
曲衡波点头:“你一说,我倒有些印象。起码知道这几个字是怎么写的。”鹿沛疏想夸赞她句朽木可雕,但思及白日里她的行为给自己带来莫大损失,就吞回肚内:“我有事交代你,当然,用曲定心的半则行踪来换。”
“办完之后,你再告与我另一半。”
“然也。”
三日后,曲衡波如约来到易景堂。彼时医馆还未开门接诊,庄谐正在门前洒扫,门板只卸了一个。满满当当的药包与药材挣挤出来。
“他在里面,进去吧。”庄谐头也不抬。
曲衡波惊叹:“都来了?竟这么早。”她帮庄谐卸下剩余的门板才进去。庄谐为了等她先行,不得不把已经扫净的地面多扫了几次。
前堂是看诊与抓药的地方,如有患者身体虚弱或要施针,便会安排在后院凉棚下和小屋内。曲衡波见凉棚无人,就朝小屋里去。
轻薄的布帘上映出一个人影,曲衡波看到后有些许迟疑:人影与女子的身形不符,倒像个汉子。忙道歉:“走错了,打扰、打扰。”
一只缠着麻布的手掀开门帘,她险险大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