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的空当,曲衡波侧耳去听屋内动静,有一名男子用极快速的口吻讲着一连串她从未听过的词,间或有大先生、赵至勋的询问,似乎没有争执。她低声向海秋声道:“哪里闹了?”
“已闹完了,你不要讲话。”海秋声朝武卫所站的方向警惕张望。
“天上落红雨,海秋声居然怕官了。”
“他们要砍你可不需多作什么考虑。”海秋声道。他警戒的目光里浮现出渴望,那几名武卫身披轻甲,肩头华贵凶兽双眼怒睁,獠牙外露,吞吐他所知的,牵系权|柄严穆的全豹。
“那让他们来砍。砍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砍完之后能动和不能动的区分罢了。”
三名武卫忽而肃整仪容,迎接河东路提刑典狱公事出来。他们向官人通秉了院中之事,从几时到几时,经过几人,所做何事,巨细无遗。随后,陪伴在侧的赵至勋把官人带至一旁,为他们互相引荐:“河东路提刑典狱公事,梁倩甫梁公。这位是鄙人手下,海秋声海小郎君。至于这位,”他低声在梁倩甫耳边讲了一句。
梁倩甫道:“此案当与姚贼无关,这不妨碍。你二人速将所知交代。”
鉴于海秋声所知并不比章夏更多,曲衡波成为梁倩甫询问的重要人物。每当曲衡波要多说些什么的时候,梁倩甫会打断她,这令海秋声减少了许多忧虑。他虽然不担心曲衡波说出一些诱导梁倩甫怀疑自己的话,但若她口无遮拦,而恰巧梁倩甫是个“好事者”,这碗千辛万苦才澄清的水,又会被搅浑了。
赵志勋“请”来梁倩甫,本意不在此。
“梁公问案,还当再去问两个人。颜子谙首徒宋纹和蹈霞堂学子尤皓白,他们此时就在山门之外。”
梁倩甫摇头,率武卫离开了。
“秋弟,假使今天他是上了恒山,你说会怎样?”
会怎样?海秋声所想的局势比曲衡波要岌岌可危的多,是以他不会耗费精力去揣测河东路和恒山派之间将产生怎样的纠葛。她连对各地的称呼都停留在前朝,所虑必不得远,所得必不能深。
连着说过两句话都没得到回应,曲衡波感到些微懊恼。可转念一想,今日至少有项收获,眼前迷雾渐消,还是值得欢喜的。
当晚,曲衡波没有见到鹿沛疏,余音书院的人安排她在客房住下,且招待了她一顿佳肴与两桶热水。她饱足之后,久违地搓了回澡,将头发也好好清洁了一番,整个人容光焕发。这般冬夜,本当揣一个汤婆子缩在被和里,烤着炭火吃炒货,才不算辜负。然而此时莫说汤婆子,她连炭火都只有小小一盆,走远半步口里便会哈出冷气。
“不巧吃的急了,睡不着。到外面散散步吧。”
作如此想,曲衡波将头发松松一挽,在院中绕了几圈。到处都静静的,连风也无,她感到无趣,最后于廊下靠着柱子侧坐,点了一锅烟草来吸。
皎夜云淡疏影移,寒霜生出枯枝华。月至中天,人声早寂,鸣蜩谷内的野兽此起彼伏嚎叫着,使这宁静清幽的院子平添了险恶气息。
“曲娘子好兴致。”
曲衡波被突如其来的人声吓的坐起,她定神去看,是张晰立在门前。那张白的似自打下生起就未受过日晒雨淋的脸庞,在月光下甚是莹莹可爱。
“鹿娘子不在,我无聊的紧。”曲衡波摁灭了火,问道,“大半夜的,你怎么逛到这里来。”
“提点刑狱公事来了,大家心里皆是忐忑。我辗转反侧,推窗见今夜月色正好,出来散散步。”
曲衡波道:“就散到了这里。山石斋离余音可是有好一段路,张郎君才是好兴致。”
“如此说来,不过都是心事千钧,故作轻|松,竟无一人是真潇洒。”张晰说着,已站到了曲衡波所靠的柱子旁边。他有一只手始终藏在身后,曲衡波并未注意到,她放下了那条支着的腿,转动身|体,双|腿在石阶上伸展开来:“我就头脑空空,什么也不想,是真潇洒。”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你可真有趣。‘心事千钧’,还有兴头吟诗。”
张晰露|出浅浅的笑容,掩在身后的手拿出一对护臂:“我见曲娘子的护臂已破损了,此前外出恰好遇到一副合适的,便自作主张买下。”他说话间眼神忽而闪躲,忽而又迎上曲衡波的注视,护臂在往前递,人却想要向后退,“近来曲娘子为颜先生之事奔波,伴风搭雨,亿辛万苦,权当作是谢礼,请收下吧。”
他素日甚少与人主动交游,此时一口气说完好些,生怕对方拒绝,手心渗出汗来。又忧虑汗水会沾在赠礼上,想去擦|拭,一时间手忙脚乱。
“看起来不差,让我瞧瞧。”
赠礼终于交出去,张晰如蒙大|赦,松了口气。
曲衡波正在试戴,突然摸|到护臂内层垫着一块铁板,皱眉道:“这是军制的好货。”
“师父与大先生他们同样有,并不妨事。”张晰以为,曲衡波是担心佩戴军制的护具会给自己招来祸患。
“不行,我不能收。”
“可,可是……你需要。”张晰面对着被递回来的护臂,尴尬道。
“你大抵弄岔了,我不是那种收钱办事,受雇于人家伙。这件事传出去该多么难听?张郎君,你若要代谷中谢我,谢意我已笑纳。只是我命薄如纸,实在担不起如此贵重的谢礼,你师父要怪|罪你,就说是我不识抬举。”
“曲娘子万不要如此说。是我孤行己见,与谷内无关。”
“那我便更不能收。”
张晰从曲衡波的意态中读出了强悍的坚定,明白再推拉下去只会令自己狼狈,道:“是我唐突了,请曲娘子早些休息。”
“我让你乱看!”张晰走后,曲衡波恨不能自戳双目,可是眼珠脆弱,若真戳伤反倒不妙,于是她改为抽自己一记耳光。“当是那日我看他生的白净,多瞧了几眼,教他生出多余的念想来。”
不过少年人的心动,就像稚童戏耍,早上还爱不释手的玩意,晚上有了新的,早晨再不舍的也能抛弃。
“他是王公之后,养在山中,内心必缺依傍。等见了世面,过几日就不记得这桩事了,与我何干,我又没有骗他。”然而曲衡波想错了,张晰并非是因为多被她看了几眼,才生出想与她亲近的心思的。
夜深,返回山石斋的张晰怕惊动已歇息的何显,走到暗处不敢提灯,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他全神贯注地分辨着道路,丝毫没注意到周遭的异动。
“你去哪里了?”
在门洞外,张晰停下脚步,他看着何显从漆黑中走出,手执短鞭,咬牙切齿地笑着,似从污泥里张牙舞爪爬来的恶|鬼。
“师父。”他一抱拳,“我去了余音书院,见曲衡波。”
“昙生,你今年二十岁了,”何显甩动短鞭,在掌心“啪啪”作响,回荡于门洞内外,“我第一次动手打了你。这很奇怪,我从未见过不打徒|弟的师父。可放在你身上又不奇怪,你是嘉毅公主的后人,嘉毅公主是什么人?是今上的长姐。换言之,你是天潢贵胄,身上淌着帝王的血脉。”
他握了握手中的短鞭,那上面已经沾了水:“可是这么多年来,我都忘记了一件事。”
“师父要罚,弟|子绝无怨言。但请师父言明是为何惩罚弟|子。”
何显并不回应他,继续道:“你或许代|表着君王的颜面,可我不是‘臣’。‘忠孝节义’,本就轮不到我一介草莽来成全。偌大的鸣蜩谷,读书的人不用心读书,习武的人不全心习武。这样的地方,能成什么气候?”
一语毕,何显手起鞭落,抽的张晰皮|开|肉|绽。
张晰忍痛大声道:“请师父言明是为何惩罚弟|子!”
“为何?好,老夫便告诉你为何!”何显扬手又是一鞭,“你夜半私会贼人!”
紧接着再抽下一鞭:“与何雪坡忤逆尊长!”
“目中无人!”
“骄横跋扈!”
何显每说罢一句,便打张晰一鞭。张晰的后背转眼间就血肉模糊,连嘴角也淌出|血来。
院内居住的其他人都惊醒了,可是他们平日承着何显的淫|威,胆子吓破,此时不敢高声说话,也不敢掌灯,更不敢出斋外通报。往日何霁与乔望澍在时,她二人中还有一个敢犯险劝阻。如今她们走了,张晰这素来被师父主|子捧在手心的徒儿,都打的如此惨烈,他们要去劝,还有命无?
宛娘自然醒了,她慢条斯理地穿戴整齐,举着一支细烛来到门洞左近,柔声劝告何显:“爷,你要教训徒|弟也不告诉妾一声,妾给你备件披风。仔细受凉。”
“滚!”何显已打红了眼,看到宛娘只觉胸闷,下手更重,“再不滚,老|子连你一起打死!”
细烛跌落,宛娘用双手捂住嘴:“爷,这可使不得啊!”她哀嚎一声,扑到何显脚边,“你若把他打死,我们,我们可就都活不成了!”
宛娘的声音高且细,与鞭响混在一处分外刺耳。何显一脚把她踹倒,反手一鞭就打在她的胳膊上,宛娘纤细娇|弱,哪里承受的住?那边厢,张晰给打的气若游丝,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这边厢,宛娘边哭边挣扎。何显要拖着她走,她就抱住廊柱拼死不动,好几片指甲的两侧都崩出|血来。
她哭叫的声音最先传到了张望薇处。张望薇惊醒后,光着脚就跑去敲童朴琪卧房的门,童朴琪方打开门,便也听到了吵闹声。他朝张望薇点点头,交代道:“你先去请大先生。”自己转入房内穿好衣裳,带着佩剑,一路往山石斋赶去。
提点刑狱公事的到来让许多人都不再隐藏欲|望。他们等这一天,实在是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