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众位童生皆相聚在此,可喜可贺。县太爷有请,为众位庆祝,还请各位于今夜酉时在府中相聚。”这话一出口,在众人中一阵喧闹。趁着这喧闹,罗师爷将罗敬宣叫走,似乎有些急事。
“各位告辞,告辞。”罗敬宣匆匆和各位打了一个招呼,也顾不上失礼,急忙而去。
“人比人,气死人啊……人家才算十五岁,便中了秀才,我都过了及冠三年了,现在依然考不上。哎……”被邀请的人兴高采烈,没受邀请的垂头丧气纷纷散去。傅山也是垂头丧气者中的一员,回到家之后,他绕过了父亲的房间门,从侧门回到自己的院中。
推开自己的书房门,却看到父亲坐在书案面前的那把有些年头的太师椅上,正在等着他。
“父亲来我书房,是有话要与我说吗?”傅山问道。他此刻只是觉得心中那对科举的热情之火,被这一张榜单浇了一个透心凉,只想一个人呆着静一静,不想和人多说什么,这也包括自己的父亲。
“这是自然。你……以后便与那罗师爷的儿子,罗敬宣,断了来往吧。”傅子谟一直坐在太师椅前搅动着手指,半晌扔出来这么一句话。
“这是为何?”傅山哑然。父亲总不会是那浅薄之人吧?就因罗敬宣中榜,他未中榜,便让两个人断了来往?
“其中缘由,以后再与你细说,你且听清楚我的话便可,莫要问太多。”傅子谟似乎有难言之隐,仍不愿多说。
“父亲这般,也算少见。父亲执意如此,儿子只得答应,不敢强求。”傅山站在书房的门口,背着手用手抚着门框。他心中因未能考上而难受,此时父亲说了什么,应允了便是,他也不想探究太多。
“你这孩子……我知你心中难受,可莫要因此而丧了志气。另外你莫因那罗敬宣中榜你未中榜心中难过。为父知道你的为人,你是个坦荡荡的男儿,走的是君子之道,并愿意为此勤奋刻苦,勤学苦练,所以大不了明年再来便是。该是你的,过了多久,都还会是你的东西。”傅子谟沉沉叹了一口气。
傅山颔首道:“儿子知道了。”
“此事还需要你自己看透,为父去忙。记住我的话,罗家子孙,以后切不要与之来往。”
“儿子谨记。”
傅子谟整了整自己藏青色的衣裳,宽大的袖子里掉出来一张纸条。纸条轻飘飘的,飘至书案底下,傅子谟没有看到。他又嘱咐两句,离开了书房。
傅山待父亲走后,走入书案底下寻到了那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山名遭贪无可奈何”,傅山想了想,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傅山不是自负,而是很清楚罗敬宣的肚子里的墨水。罗敬宣与他不同,天赋平平;罗师爷又并不是那种醉心修书的人,比起父亲来说世俗之味略重。因而罗敬宣不可能中第三名。这字条上的字毫无疑问已经告知了一切。
他看着那字条,心中五味陈杂,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之名,就引得罗敬宣和罗师爷丢弃学了多年的圣贤书,用下作手段相争,由此可见这人心乃是最善变的东西一点都没错。
正在此时,书房门又被推开,傅子谟进门见傅山正拿着那字条站在书案前看。脸色一变,叹道:“既然你已经瞧见,为父便不瞒你了。”
“父亲,这种事又为何要瞒着儿子?儿子虽然年纪尚小,但读书多,经事不少。这种事情儿子只会当成一个弱者向强者的乞讨,并不会因此怨怼。父亲不用担心。”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此事为父愧对与你,若不是交了损友,也不至于让你得此结果。以我们家的财力,甚至可让你赶上之后的乡试还有会试……”傅子谟愧然不已,是他轻信了罗师爷,又让罗师爷摸透了自己的性子,若非如此,罗师爷怎么只拿着傅山的文章去顶了罗敬宣的文章,偏偏不敢惹别的人呢。
“父亲,不必多说,事已至此,两家之前也有交情。若我们闹将起来,必将会断了罗师爷和罗敬宣的前途。且这二人的所作所为想必知县大人是知道的。既然如此,儿子再考一年便是。不必断了弱者的前程。”傅山神色静然,话语中却带了几分怒气。这时傅子谟才反应过来,刚才傅山所说的那些“宽恕之言”,更像是心中有怨恨而说得反话。
傅子谟看着已经成长起来的儿子,心中万千滋味。傅山小时候便不是那种可以让人随意拿捏的人。时至今日,他的样貌虽然有所改变,褪去了原来的稚气模样,身着长衫眼神沉静,显露出了几分玉树临风的样子。可那心性依然如同当年,虽不愿意去争,但也不愿让人抢了自己的东西。只是这次,傅子谟想了想,只能……
“你心中可是不服?”傅子谟问道。
傅山把头一扭,不答话。难得见他这样使小孩性子。傅子谟一笑,对傅山说道:“你来看看为父。”
“看什么?”傅山不解。
“你来看看为父这脸上,可有半分的愤怒?”傅子谟问。
傅山细细的看着傅子谟的脸:父亲已经年过四十,只有他这么一个独子。父亲的鬓角已经发白,眼眶周围也长了许多的皱纹。带着的发饰还是多年前母亲给他挑的,白玉质地,衬得他颇有鸿儒之风。或许是一直在父亲身边,到如今若不是细细看来,还真没觉得父亲有什么变化。只不过傅山笃定了,笃定傅子谟的眼神这么多年如同一日,还是那么的平静无波,总是含着一点点笑意,似乎再大的事情都没有办法让他心中泛起涟漪。
傅山看了半晌,低下头道:“父亲修学已有所成,是儿子愚钝。”
“能看完便说自己愚钝,也算聪敏。”傅子谟道:“我们读书之人,是从内修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便是读书人的最高境界。世人都道读书求取功名,却忘记了之所以管家希望读书之人来做事,是以为他们在读书的路途中获得历练,面对大是大非有理智有头脑,而非看重那千百年间存于纸张间的大道理。”
“父亲说这话自是不错,可为何世人还都舍本逐末,追名逐利?”傅山不解。
“世人追名逐利并不稀奇,因为世人多数所限于实物,而多数的读书人还未看透,读书也只是走了眼,未曾走了心。”傅子谟说道。
傅山听父亲这番言论,觉得十分新奇,暂时把被人偷去名额的事情忘了,问道:“父亲可否详细说说,儿子十分好奇。”
“其实不难体会。读书和经历是修心的两种法子。人活一世,最终追求的是内心的平静和满足。有些人丛生,便争名逐利,用身外之物满足内心,是一种达到目的的方法。而有些人则希望通过读书静气,经理人生,修身养性,打消掉,获得内心的满足平静,这也是另外一种方法。为父走的是后一种。虽然不强求你与我一样,但也不希望你走前一种路。”
“这又是为何?”
“会滋生,最终形成无妄之灾。当然读书有时候修行不够,也会压抑不住,从而导致变本加厉被吞噬。两条路都有险处。只是我们傅家,早已无需担心衣食住行,如果再去执着衣食住行之外的,就很容易形成无妄之灾。”
“父亲这是在劝我莫要去难为那罗敬宣吗?可我不已经答应不去为难他,给弱者让路?”傅山终于听懂了傅子谟的意思。
“我并不是让你给他让路,而是想让你给自己让路。你心中总觉得他欠你的,这么大一笔账你身上,你怎么又能踏歌而行?”傅子谟继续谆谆教导。
“儿子虽向往圣人之道,但也知孔圣人曾说过‘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并不会宽容到纵容舞弊的程度。纵小人之为,比小人还害。儿子是这么觉得。”傅山依然不服软,脸上沉闷之色仍盛。
“此事若我不帮你,那么你要想去知府的衙门里告他们一状,恐怕要到你考上举人之后才有这样的资格,在此之前,又怎能真的和他们辨明对错?你若真的是这般想的,又不愿意改你自己的想法,那便随你。只是为父不喜卷入纷争之中,人不可交,不交便是。你莫怪为父不去帮你。”面对傅山这般有些执拗的性子,傅子谟深感无奈。他最终也只是拍了拍傅山的肩膀,离开了他的书房。
窗外凉风阵阵,傅山还站在书案的旁边。小小年纪,已有了剑眉星目,还有了自己的主心骨。父亲说的那些他心中并不完全认同,他总觉得那样的仁慈中着丝丝的懦弱和纵容。只是眼下需要暂且忍耐,待他一朝一飞冲天,才能有功夫收拾这陈年的丑恶。他看了看桌上的笔墨,又捻了捻宣纸,心中默念:纸笔可以偷去,锦绣文章也可偷去,可我的才华,终究还是会让我把你死死。
他这心中果然还是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