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在外婆家百无聊赖地有呆了两天,母亲照旧是每天煮稀饭给外婆吃。老人家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她自己特别高兴,一个人扶着墙和椅子颤颤巍巍地走路,她左半边身体不怎么听使唤了,大概是要瘫痪了。
虽说外婆是第二次重病了,但是没人送她老人家去医院,没钱。农村人的命在那些年多半都是顺应自然的发展,自生自灭。尤其是老人,活到一定岁数得了病,就那么干耗着,条件稍微好点的家庭,开点中药或者凭自己感觉买点成药吃下去,生死就靠运气了。寻路的外婆已经八十岁了,在农村,用外婆自己的话说,也是该死的人了。
所以,谁也不知道外婆外婆得的是什么病,更不知道她的病该怎么治疗,反正外婆吃了药又缓过来了。
外婆病好了,第一个不高兴的是母亲,她不止一次当面埋怨外婆:“又不是要死了,喊我回来干啥子嘛?”外婆每次都是哈哈笑两声,然后喘气说道:“你就巴不得,这老不死的,快点死,哈?”然后,母亲也笑,寻路也跟着笑。寻路对母亲说:“妈,我怎么觉得你好狠心!”外婆听了又笑,又夸寻路心好。
第二个不高兴的就是大舅母了,每次寻路母亲要去拿米来煮稀饭,她都是不高兴地说:“干饭不可以吃吗?都能走路了!又费功夫又费柴的。”
母亲对舅母的表现敢怒不敢言,每次她都只敢笑着回答嫂子:“哎呀,人老了,将就她两天。她病好了,还可以帮你们看下家。”寻路心想,辛苦了一辈子的外婆,最后落得个被人嫌弃的境地,好像连只狗都不如。但是她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心里暗暗替外婆感到不值和辛酸。她恨不得不孝顺的舅母马上被雷打死,让雷火把她烧成一个黑胶卷。
大舅听舅母这样说外婆,装作没听见,跟个没事人一样,嘴巴里嘘嘘嘘地吹着蹩脚的口哨出去了。看着大舅,寻路心里冷笑道:要是你大舅不缩手缩脚,勤快点,在家里是不可能像这样没有地位,也不会任凭妻子这样欺负自己的母亲。
外婆对母亲说起舅母就伤心落泪,但是母亲总是对她说:“你少说点吧,老了,省得人家恨你。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嘴巴碎。”然后外婆又只是笑,就算打岔过去了。
每天晚上,寻路和母亲谈及舅母对外婆的态度,都会愤愤不平,她说:“妈,我真想跟她吵架,哪有这么对待老人的!”
但是母亲每次都对她说:“你忍着点,可千万别跟她吵。我们隔得远,你把你舅母惹怒了,她会对你外婆更凶的!在她面前,我都只敢说你外婆不对。”
“跟我舅舅说说,让他管一下嘛!”寻路希望用舅舅来降住舅母,世间不是有一物降一物的说法吗?
母亲叹口气道:“他?别提了,如今什么都靠你舅母,吃人家的用人家的,他都没有发言权了。你没有看出来?”
这一点寻路倒是看出来了。舅舅不仅是管不了生病的外婆,就连现在多少能干点活的双全傻舅,大舅也是任凭舅母的处置。
那天晚上,舅母让表嫂又煮了腊肉,一家人照常是没喊双全吃饭,寻路和母亲又不敢喊。大家围着桌子正吃得欢的时候,双全大概是闻到饭菜香了,就从外面进来,走到碗柜边打开柜门准备拿碗吃饭。
谁知舅母举起筷子冲过去,使劲打他的手。双全只好放弃那碗,然后冲到甑子边,伸手就要去抓吃里面的饭,舅母捡起地上的火钳跟上去,朝他的手腕狠命地打了一下,双全疼得缩回了手,把手甩个不停。但他还是不走。这时,舅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干笑道:“你侄女他们在这里,你怎么抢来了?双全你过来,过来。”
双全立刻听话地跟舅母走到碗柜边。舅母打开碗柜,从里面取出一碗剩饭来,从锅里舀了一些汤浇在饭上,顺手捡起灶台上的一双用过的脏筷子,插进饭里递给了他。双全才端着饭出去了。
寻路看看大舅,又看看舅母,看看舅母,又看看大舅。可是来回看了几个回合,大舅就是只顾低头吃饭,就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听见一样。
对大舅,寻路的心里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愤懑和悲哀。
寻路他们在外婆家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候,外婆已经能自己住着拐杖走路了,虽然走一下就要歇一下。这个时候,寻路的母亲就计划着去走亲戚了。这么多年不见,现在回来了,连个照面都不打也说不过去。况且,母亲对他们也是有感情的,想去看看。
第一天,他们去的是幺舅母家。幺舅母家就在外婆家上面一点,沿着小路斜着走上去就到了,幺舅母家的房子四周都是苦竹林,环境比寻路亲大舅家还好,寻路一眼就喜欢上了那里。
寻路来的时候见过幺舅母,感觉第二次见她,眼睛不如上次那样夸张地大,还觉得她长得挺好看的。但是幺舅母似乎对幺舅有些冷淡。幺舅虽说只是寻路母亲的堂哥,但是他见了寻路她们母女两个硬是亲热得很,恨不得把家里所有能吃的都搬出来,嘘寒问暖的,还问寻路的学习怎么样。他一点不像大舅,什么话都不说,显得无情无义的。
当晚,幺舅就杀了鸡让幺舅母炖汤给寻路他们喝。吃饭前,幺舅母还分别煮了两个糖水鸡蛋给母女二人吃。幺舅家只有一儿一女,都大了,读书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就到广东打工去了。
幺舅家的房子收拾得很干净。当晚,幺舅留母女两个在他家歇息过夜,寻路马上就答应了。幺舅母连忙热洗澡水、铺床,一直忙到深夜。睡觉的时候,幺舅贴心地为她们点了蚊烟香,后来他还送来电扇。但是寻路说太凉快了根本不用。幺舅不管那么多,放下就走。
第二天早上,寻路她们吃完幺舅母煮的大碗面,任凭幺舅怎么挽留,寻路的母亲还是坚持要下到寻路外婆家去,幺舅只好送他们下来。母亲怕耽误他干活,叫他别送了,可是他偏要送,说是不放心寻路她们,怕被人家的狗咬了,幺舅一直把她们送到大舅家才折头回家。
母亲说,幺舅比她大两三岁,小时候他们经常一起走到山底下的镇上去读书,那些外姓人经常欺负没有父亲的母亲他们,幺舅就跟那些外姓娃打架,每次都是幺舅打赢。可以说,幺舅是母亲他们的保护伞。如今这把保护伞老了,当年他保护的妹妹也老了。但是老保护伞还是不放心妹妹。寻路从心底喜欢这个幺舅,她觉得这个幺舅才是自己的亲舅舅。幺舅是寻路见过的最有血性的男人。
寻路母女回到外婆家的时候,正赶上外婆在喂猪。外婆连走路都走不动,舅母却把喂猪的活丢给她就跑出去干活了。外婆提不动那些猪食,就把猪食煮好后,请贵哥来帮忙把猪食提到猪圈倒进猪槽。
贵哥比外婆小一二十岁,不爱说话,帮外婆倒好猪食就走,他见到寻路她们只是笑了一下。
这个为国民党军队卖过命的残兵,回来的时候,还有一颗弹头在小腿肌肉里,小腿肿起来跟腰一样粗。他经常疼得在地上打滚,打滚的时候朝死里战争,咒骂发动战争的人。
有一年夏天,他整条小腿都化脓了,里面的浓水开始流淌。为了减轻痛苦,他就忍住疼痛,双手用力往外挤脓水。哪知道,他这一挤,居然把那作怪的弹头挤出来了。
从此以后,贵哥的小腿慢慢地好起来了。他才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后来,他老了,政府才让他当了五保户,生活也有了基本的保障。没当五保户那阵,多亏寻路的外公外婆收留了他。贵哥感激寻路的外公外婆,感激政府。
贵哥是条汉子,虽然他不会说好听话,却把别人的好牢牢地记在心里。听幺舅讲,要不是贵哥,双全傻舅早就被狠心的舅母打出去了。前些年,寻路的外婆还能干活的时候情况还好点。但是外婆病倒后,寻路的舅母就开始变本加厉地欺负双全,任意打骂不说,还要干活,还不给饭吃。
双全每次一挨打,就朝贵哥屋里躲,但是狠毒的舅母就追进去继续打人,不管贵哥怎么劝都劝不住。
后来,贵哥就想了一个办法,让寻路的舅母没脸进去双全傻舅了。有一次,舅母又冲进贵哥的屋去打双全,贵哥这次不拉也不劝,干脆迅速脱掉外面的衣服朝床上一躺。寻路的舅母只顾追进去打双全,没注意到贵哥。贵哥就骂她道:“你这人怎么到处乱钻?没看见我在睡觉吗?”寻路的舅母一看,贵哥只穿了条汗裤睡在床上,便破口大骂:“狗日的兰贵,咋个炮眼没冲死你,在老娘面前裤子都不穿。”
一贯不发脾气的贵哥,生气地从床上起来,站在门边喊寻路的大舅:“兰旭文,兰旭文,你过来,你过来!你婆娘说我没穿裤子,你来看看,我到底穿了没有?!”寻路的大舅自然是躲在屋里假装睡着了不作声。寻路的大舅母又羞又气,骂骂咧咧地离开,骂道:“别忘了,你住的还是老娘的房子,哪天把你赶出去!”贵哥不甘示弱回骂:“我住这个房子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里吃糖鸡屎呢。有人民政府给我撑腰,我看那个敢赶我走?!”
从此以后,大舅母再也不敢踏进贵哥的屋里半步。每次双全躲进去,她都只能站在外面大骂双全,也骂贵哥,只是不指名道姓地骂。兔子没被逼急是不会乱咬人的。一个傻子,一个鳏夫,静静地躲在屋里面,任一个毒妇在屋外骂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