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尺绫不见人影,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躲起来了吗?卡芙米看着他同桌空空如也的桌面,自言自语。
尺绫坐在凄净的槲叶场中间,秋风刮起他身边的张张白纸,如同一只只厚重的白蝴蝶。
他拿着笔在纸上划过一道细痕,留下了一连串的数字。他在计算,一种冗长的纯计算,想到什么就算什么,递减叠加,把答案都写下来,写下没有意义的答案。累的时候,他就枕着手贴着地面,四周都是繁密的纸张,染上了夜的深。
他不知睡了多久,一晚,两晚,亦或是一个星期,反正醒来时已是白日,手上的笔莫名在纸上染来黑墨,从最中间的深向四周淡淡晕开,沉重又眩目。
青白色的天空有点透明过头了。
他离开。
只留下一地碎纸,纷纷扬扬躺在槲叶之间。
他走回自己的房子,关上所有窗帘,假装在晚上。
这样过了十九个小时,他瞄了一眼时间,出门,还是白日。
他锁上门,把钥匙扔在了草丛里。
他像往常一样上学。
“你去哪儿了?”卡芙米一边做题一边问他,“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啊,有担心我吗?”
“没有。”
“谢谢。”
“你去哪儿了。”
“忘了。”
“别这样,好不正常。”
“是么?”
“嗯。”
“那就是我脑子烧坏了。”
过了一会儿,他感叹道:
“今天是21号啊。”
“嗯。”
“为什么他们都这么看着我?”
“你把眼镜戴上吧。”
“我什么时候开始失踪的?”
“差不多一个星期了。”
“哦,今天的天空好漂亮,和昨天的一样好看。”
“……”她想起昨天是前代家主尺轴的忌日。
“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学校有一个很大的湖,他们在湖边慢慢渡着。
王春晓也在一旁跟着。
“为什么把她也叫来了?”尺绫问道。
“因为我背了枪。”
“为什么?”
“不知道。”
尺绫转头对那个人说:
“上课了,你回去上课吧,不要学我逃课,这样不好。”
他继续往前渡去。
“这个湖好漂亮。”他笑道,坐在湖边的栏杆上,“真的好漂亮。”
“居然有鱼。”
“对啊,居然有鱼……”他脱下眼镜,背着湖摇晃着两条细腿,“家里的鱼还没喂呢。”
眼镜从他的手上脱落,沉入水中。
“喂,我想吃糖……”他盯了一会儿渐渐淡去的涟漪,转过头来看着枪眼。
“你不是说过我能相信你吗?”
“……”
“就只是之前的事,我亲口问你的。”
“嗯。抱歉。”她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没关系哦。”他发自内心地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一点都没……”
还没等他说完,一声枪响便响起。
……
眼泪像血一样从他的眼中流出,顺颊而下断断续续地滴着。
……
他伸出染了血污的手拨开了还冒着烟的枪口,够过身子轻轻又小心地轻吻了她的唇。
……
风吹过,吹起几缕发丝,他闭上的眼还在往下淌着血。
……
她一颤,清澈的眸中开始波动,蓦然把他推开。
……
他沉入水中,眼中的血引子在水中散开,蜿蜒成长长一缕,像澄澈天边的一道炊烟。
……
……
……
水很神奇,能让人看清自己的最后一口呼吸。他已分辨不出水究竟是蓝色,绿色还是红色……
黑色。
卡芙米站在原地,望着溅起又沉下去的水花,痴痴地站着。枪从她手中滑落,“咣当”一声就再没声响。
寂静,无论是人还是湖。
渐渐地,一些人远远地围着血迹松松散散地站了一圈,其中有解校长,有各族的元老,有尺平和吾同卡茨。
从他们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的喜悦或悲伤。
众人沉默。
尺平捡起地上的枪,擦了擦,对准了她。
“…做的,任何事都要负责……”
尺平扣动扳机。
————
倘盐失效,当以何物为盐。
————
在沉至湖底之前,他睁开了眼。
……
子弹从枪口/射出,到她面前的过程十分漫长。她几乎是看着它的到来的,由两米、一米、半米、十寸、八寸、五寸、三寸、一点……骤然停止。
一个小阵在她鼻尖前倏然绽开,子弹顿了顿,碰撞上“当”掉落在地上。
屏之阵,尺家三十六禁阵之一。
在场的人无一不转移目光,十米开外,尺绫浑身湿透,血迹因为水的洗涤而淡了。头发往下滴着水,凌乱地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而他的右眼则裸露在外,幽深得看不见底。
他的眼似是无事发生,露出的是玄关。
“在,眼睛上……”
“尺——”后面的字被吞下去,
“怎么会?”
一时间,元老们慌了眼,似乎六神无主。
“豁?怎么了……”尺绫走到她面前,把她挡至身后,毫不在意地舔着手指头上的水,“站着都干嘛了?迎接我啊。”
他举止轻佻。
“哦,对哦,真不好意思……”
我来晚了……
他放下扶额的手,同时一并睁开了藏在发下的左眼。
一阵犀利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最终定格在了沉默的尺平身上。
尺绫一笑,踉跄走了过去,几乎是扑到在他身上的,两人一个趄趔,尺绫伸手抓住了他的颔,上视深深望着。
“哟。”
他把尺平的眼镜拨下地,凑近到他鼻尖前。
“你的眼镜,真的,与阿闲的眼睛一模一样……”他的两唇之间缓缓吐出如此冗长的一句话,左眼也完全显露了出来,由恨怨交杂在一起的黑瞳,透着些许渗人的寒意,深不见底。
玄关。
尺绫哧笑了一下,又立马转换神情,揪着他的头发露出一副“颇值玩味”的表情,不屑地望着他。
眼前这人,是谁?
一个老者,热泪盈眶,“扑通”一声单膝跪下,低头捂着胸口大声喊道。
“家主!”
他的手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接着,呼喊声如同冲断堤的洪水一般激涌,许多人作出恭敬而卑微的表情。
尺平微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
尺绫放开他,转身,居高临下地睨视着那些朝他下跪的人与没下跪的人,虚笑,露出了那种严肃又轻佻的表情,似乎一切东西都尽在掌握。
「我们是被耍了吗?
他以极为紊乱的步伐朝我冲了过来,捉住了我的颔,看起来仅仅漫不在意,其实从他的手接触我开始,我就知道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很有力度,可以说把握的相当之纯熟。
这人绝对不是尺绫,这也不是他的气息。
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阿闲,我的眼睛,母亲。
我看着他的眼,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心里乱得不成样子,尽管我不知道我作出了什么表情,但那时我一定很可笑吧,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
他的玄关,给予我的是无尽震慑。
也许是……
我看着身旁的人齐刷刷地跪下,朝着我的弟弟。
我手足无措。
他们喊道。
眼前这人的目光转回慵懒,是区别于平常的慵懒。
一种恰到好处的慵懒。
我只觉他身上多了一层君主的气息,不,不对,是家主,是那个大艺术家……
——我从未觉得他们有如此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