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十回 琵琶女妙手划音 茶荼君灵思弄画 下
作者:江陵野客      更新:2019-11-22 22:59      字数:3215

再说这秀敏,她一路走回乾清宫,都在为米霈心酸,埋怨造物主为何狠心至此,偏是要让他那般的温茂玉人,丰仪秀子添上此等悲戚。全然忘了昨夜曾对灯起誓:不再管顾米霈的一言一行。想来俗语有言:男人见不得女人泪。笔者再续一句:女人亦见不得男人悲。

秀敏进了日精门后,远远地瞧见溶月值房的窗外围了五六个人,却毫无喧闹之声。只见孙公公趴在赵公公背上,正撑着脖子不知在瞧什么,一双脚踮着倒抖得更厉害了。秀敏走了过去,也踮脚瞧了瞧,视线却被前人挡得死死的,只能看到是佟大人在里面。她拍了拍孙公公道:“佟大人在里面干嘛呢?你们在瞧什么呀?”孙公公没理她,赵公公侧过头道:“溶月在和佟大人斗茶呢!”秀敏喜问:“斗茶?宋朝的斗茶?”孙公公不耐烦道:“你怕是还没醒呢!什么宋朝,明朝都亡了。”赵公公又回过头道:“佟大人用今岁皇上赏的建溪茶制了几团茶饼,正在里头仿宋人茗战,一会还有茶百戏,今儿可有好戏看咯!”秀敏读《大观茶论》时在脑中摹画了数百次宋人‘点茶’法,今日若能一见真容,何其幸哉!只是这人头贴人头的,压根看不见呀!又见值房大门紧闭着,想着绿萼她们中总有人在里头,便跑去敲门低唤道:“开门,开门,我是秀敏呀!”

碧桃在里听见后,走去给秀敏开了个小缝,放她进来了。秀敏急问道:“谁赢了?”碧桃作嘘状道:“正碾着茶末呢。”秀敏悄声细步进了北次间,见自己的书桌已被推到墙角,白菊正在那儿燃炉煮水烫茶盏,书中记:烫盏是为了避免点茶时茶末聚于水底。又见把南间的长条案移了来,溶月和佟大人一右一左地坐于案后正用茶碾不急不缓地来回碾着,那般的从容不迫,压根看不出个‘斗’字,但较量正是自此处起始。秀敏瞧那案上摆着的团茶尚可见叶芽,但茶碾中的已如末似粉了,便知这二人碾了有一会了。

过了半刻不到,溶月率先用细罗开始筛茶末,筛落的茶粉汇为一带青瀑,飞流直下,又聚成一汪碧谭,芝芳浮荡。随即她开始生火于炉中,这时佟大人才筛完了自己的茶末。秀敏凑近看了看,这两人碾的茶末并无大的区别,只是佟大人的略偏白些。两人皆用同样银壶煮水,白菊在他二人面前又各摆一兔毫盏,秀敏见溶月加的茶末量似多于书上记的每盏茶放一钱七,但茶随水走,输赢尚不敢论。待汤瓶发出松声涧水之音时,他二人先后急取银瓶,候水,等水沸止。点茶不同于沏饮,若用沸水直冲,茶会过老而苦,稍候片刻再冲点,则茶味清甘。

溶月用少许热水先将茶末冲调成膏状,势不欲猛,回旋搅膏。再取茶筅,渐加击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少顷,秀敏见细泡起面,暗叹道:真是‘疏星皎月,灿然而生’呀!再转看佟大人,他已在注第二汤了,水自茶面注之,周回一线,急注急上,茶面却不动丝毫。佟大人击拂渐重,茶汤色泽逐开,正似书中所言‘珠玑磊落’。三汤多置,如前击拂法,周环旋复,表里洞彻,随即栗纹、蟹眼,泛结杂起,色泽已得六七。溶月第四汤只倾半注,茶筅转得稍宽而速缓,所谓‘清真华彩,既已焕发,云雾渐生’便是此景了。五汤稍纵,即随意点打,以求水乳交融。佟大人的茶面发立已过,则‘拂以敛之’,溶月的发立未尽,则‘击以作之’。继续注水为第六汤,翻打底部残留的茶粉,可见乳点蓬勃,乳面厚润。七汤加之,于茶汤上部快速击打,调稠得中,则可止。

佟大人缓绕拂动片刻,见泡沫已足够细腻绵密后道:“茶色尽矣。”碧桃便点燃他前方的线香。秀敏记得《茶录》一书曾言:斗茶,以水痕先者为负,耐久者为胜。这便是一决高下的时刻了。溶月随后接道:“余亦尽矣。”白菊遂也点燃了她的线香。这二人的青黑盏中均是白沫汹涌,旋而不动,此为咬盏,咬盏持久者为胜。片刻间‘结浚霭,结凝雪’,乳雾如烟,云涛际天,风雨聚散,盏中似有乾坤万物。佟大人的茶沫先散,渐露出青汤,此为水痕。碧桃一见水痕,便捻息了线香。待白菊掐灭溶月的细香后,便拿去和碧桃手里的比长短。秀敏也凑了过去,见佟大人余的香更长,笑对溶月竖指道:“还是月姐姐技高一筹。”

佟清鸿听后笑对溶月说:“日后可别再叫我‘三昧手’了,你的点茶之艺已在我之上了。”溶月看了眼佟清鸿的茶汤后道:“可茶色上还是输大人一截,大人茶乳全白,我却是白中略青。”佟清鸿笑道:“我看明年,只怕你就找不出哪一点上不如我了。”溶月耳根倏红,浅笑不语。窗外忽有一人道:“佟大人,我们是否有这口福,讨一点来尝尝?”赵公公接道:“是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分我们一点呗!”见旁人都跟着起哄,佟清鸿怕声响过大,忙说道:“都静一静。这茶本是送给寿星的,只要她舍得,你们就是喝上一海,我也不说一个‘不’!”转又看着溶月笑。

溶月笑道:“大人也太小看我了,大家伙都累了这么些日子,难道我连点茶都舍不得?”遂对白菊道:“再去烫十杯盏来。”又对碧桃说:“去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不是还要看‘茶百戏’么。”秀敏上前道:“今儿是月姐姐的生日?”溶月道:“是啊,岁月不饶人,又老了一岁喽。”秀敏又问道:“月姐姐是顺治十几年生人?”溶月笑道:“还十几年呢,我是顺治六年生的。”秀敏一算,今年她都有二十五了,不可置信道:“可月姐姐看起来也就比我大个四五岁呀!”佟清鸿笑对溶月道:“我当初让她叫你姑姑,你还不乐意,她估摸着该小你十岁了。”溶月含笑道:“大人哪里懂得我的苦心,她若喊我姑姑,岂不是在自跌身价?”不待秀敏反应过来,溶月已躲开去招呼赵公公他们道:“快进来,今儿只要你们说得出的,我和佟大人都能画出来!”

秀敏听出溶月的话中意后羞得脸通红,但碍于人前不好拿佟大人驳她,便躲去白菊那儿帮着烫盏。佟清鸿看着秀敏这般神态,也猜出了一二分。赵公公先说道:“我想看白鹤。听人说,这鸟是神仙才能骑的,我若一口把它喝下去,岂不是也可成仙了!”众人听后都大笑他是痴人说梦。孙公公道:“我就想要金子,明亮亮的黄金,有一屋子那么多!”紧接着有人说:“我想要个老婆!西施那样的。”孙公公啐道:“呸,你还想要老婆?要老婆守一辈子活寡啊?”溶月笑道:“等画的时候再说,现在说了也记不住。”

白菊和秀敏端来了烫好的茶盏,分列摆在溶月和佟大人面前,这二人便坐下开始‘点茶’。所谓‘茶百戏’,便是在七汤七拂后的茶乳面上用茶拨、茶针等用具作画。利用汤纹水脉成象,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皆可入画。一炷香过后,溶月抬头道:“赵公公请饮‘松鹤延年’。”秀敏见那瓷盏中,有枝斜松自杯壁入画。明月下,两只白鹤一仰一俯,或鸣或啄。不光神态风度活灵活现,竟连指爪羽毛都刻画地栩栩如生,真乃神人之神作!佟清鸿放下茶针道:“‘富贵满堂’也成了!”孙公公连忙跑去捧了茶盏就往外走,生怕别人抢去了似的。秀敏瞟见他的画中真有一屋子的金条元宝,好像还有一人,不知是不是画的他了。溶月道:“下一个是‘花烛良宵’。”要娶老婆的那人忙喊道:“月姑娘,记得画成西施!”溶月笑着点了头,佟清鸿又问道:“还有谁要画?”管果品的公公道:“我要做大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佟清鸿道:“那就画个‘加官进爵’吧。”

待这二人注到第三汤时,忽听孙公公在外喊了句‘没了!没了!’,后又见他捧着茶盏进来道:“佟大人,我的金子没了!”赵公公笑道:“你还说我痴人说梦,我看你是连真假都分不清了。”秀敏见赵公公早喝完了那杯茶,而孙公公却是一滴未尝。佟清鸿道:“沫上作画,须臾即散,这是茶之变也是人之常,你入戏太深了。”旁人都笑说‘你也太傻了’,可孙公公又说道:“求佟大人再给我画些吧,让我再看看那些金子。”佟清鸿倒没想到他会如此执迷不悟,又听溶月说:“那就再给他画些吧,也费不了多大功夫。”佟清鸿本不愿再画,但经不住溶月劝,只得给他再画了一屋金银,并交代道:“切勿再当真了!”孙公公护着那杯茶,边看边笑地出了御茶房,秀敏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心中梗得难受。

随后,溶月和佟清鸿又分别作了‘瓜瓞绵绵’、‘名扬万古’等茶画。公公们喝过茶,道了谢后,便各干各的去了。见屋内已无外人,溶月问白菊道:“你想画什么?”不知溶月为白菊画了什么,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