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十一回 昏惨惨金银散尽 焰腾腾寿喜来迎 下
作者:江陵野客      更新:2019-11-22 22:59      字数:3406

不知是米霈刻意走得慢,还是秀敏故意走得快,总之秀敏出殿时,米霈连月台都还没下。秀敏就这样跟着米霈的影子,下了御阶,进了庑廊。米霈的步子忽而迈得更小了,秀敏与他只隔着两步,始终只隔着两步。月残风住,笼灯漫暗,孤路无音,唯有秀敏时隐时发的咳嗽声在回应着米霈,她还在身后。

待快行至御茶房时,秀敏轻唤了声“大人”。米霈停了步子却并未回头,只问道:“姑娘有事?”秀敏微微笑着说:“多谢。”米霈沉默片刻后道:“不知姑娘是为何事谢我,想来我也并没有帮上姑娘什么。”秀敏接道:“不为别的,单是能遇上大人,就值得我一谢了。”米霈回身看去,久久难说一言。秀敏又说道:“望大人原谅我的自私,这些话,我憋在心中不吐不快。但大人亦不必困扰,今夜之后,我绝不再提此事。”话落,秀敏便端着茶托从米霈身侧快步走过,落荒而逃,丝毫不给米霈多说的话头。这份因米霈而起的相思,在得见天日的那一刻便草草封了案。

第二日辰初,济兰派的人准时来接秀敏到皇城内的礼部衙门去学琵琶。秀敏戴着斗纱坐在马车内,看着琳宫仙殿一个一个被抛向身后,万千烦恼也一点一点被抛净。马车出了东华门,沿着护城河往西折了段路,帘外之景旋即变得空净明亮了起来。接着朝南行去,出了天-安门就到了千步廊,其东西两侧分布着帝国的六部、五寺、三院、二监、一府。

马车最后停在了东侧户部衙门的西边角门前,丝竹鼓乐伴着奏词歌啸,时扬时抑,热烈异常。吴公公下车放了脚踏,搀着秀敏落了地。仪制清吏司郎中早在门外候着了,此时正带了两个小吏迎过来道:“秀敏姑娘一路辛苦了,不知可否用过早膳?”秀敏笑道:“大人太过客气了,我早已吃过,不劳大人再费心安排了。”郎中听罢便引着秀敏往里进。

秀敏顺着葛蔓交杂的藤架下掩着的石阶往上行了数十步,忽感光华迎面而生,风细花袅娜,竹稀鸟鸣幽。只见左侧有片石林,怪石崚嶒,如龙似虎;右侧是条羊肠小径,直通向东边的彩焕游廊;视野正中,一翼竹亭挡在面前,刻意阻断了视线,只能望见亭后有桥,余景皆为密林所盖。若能让人一眼看穿,便不成园林了。秀敏见那竹亭,高雅柔美,通体苍翠,不禁暗夸道:“宫中那么多绘彩画梁的亭子,我看都不及这一个。”

郎中带着秀敏穿过那条小道,进了抄手游廊。一路沿廊北行,秀敏才渐窥园中各景,只见一湾浅溪分林折石,自北而下,处处佳木葱茏,片片奇花灿灼。又见分散着聚了九支队列,有足间系着铜铃在玉兰下腾跃起舞的青年艺人;有身披长带,手中执斧,饶竹摇喊的稚子小儿;有坐在棣棠林中清吹拨弦的朝鲜伎师。秀敏看得是眼花缭乱,再听他们的唱祷之词,仅能听出有蒙古和满洲两语,别的再也分不清了,便问郎中道:“这些都是要在万寿宴上演的么?都是哪儿的人?”郎中道:“有廓尔喀(今尼泊尔)的,还有安南国的,番子乐(藏族乐舞)也有,杂得很。”

秀敏赞叹了句‘真不容易!’又往前走了一射之地,突然兴奋地喊道:“玛克式!玛克式!我家摆宴席时也跳这个!”秀敏见那些舞者举一袖于额,反一袖于背,盘旋作势,正演到九折十八式中的第四折,自己的双臂也不自觉地跟着摆动了起来。郎中笑道:“宫里的玛克式可比民间的复杂多了,又分为‘扬烈’和‘喜起’两部。姑娘请看那边,蔷薇架旁头戴面具而舞的那三十二人,跳的就是‘扬烈舞’,姑娘方才指的则是‘喜起舞’。”

秀敏饶有兴致地看了会道:“这‘扬烈舞’又是跳跃又是倒掷的,倒比‘喜起’要难多了。这样一比,更像是一文一武了。”郎中道:“姑娘聪慧,这正是文武两类。姑娘不知,这‘喜起舞’,王公大臣们也要跳呢!”秀敏笑问道:“在万寿宴上?”郎中道:“不是万寿宴上,是每年腊月,大臣们也会在这儿学舞排演,除夕那日再为皇上献舞。”秀敏自语道:“不知我是否有这荣幸见上一次了。”郎中接道:“姑娘是有福之人,保不齐今年的除夕大宴,姑娘就位列上座了。”秀敏当这郎中生得爱说些讨人喜的话,便并未多想,只是应承道:“多谢大人。”

秀敏过了游廊尽头的旁门,进到一处四合院中,见正中有方池塘,因做储水之用,故只养了些水莲;东北角处有暗闸,园内的水都是引自墙外的金水河。郎中边领秀敏进正房边说道:“姑娘日后就在正房内学琵琶,乐师已在里头候着了。这俩小吏会守在外门处,姑娘有事,可直命他们。姑娘的膳食,我已安排妥当,到点了会派人送来。姑娘若有别的想吃的,直接知会这二人便可。”秀敏谢道:“有劳大人打点得如此细致。”郎中说着‘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推开了房门。

那位乐师听见声响,起身走了过来,郎中向她说道:“周大娘,就是这位姑娘了,你可得用心着教!”秀敏见那妇人看着四十上下,打扮得却很时兴。上穿葡灰提花交领袄,外罩枣红金丝长比甲,下露白缎彩绣马面裙,发挽蝉鸦髻,斜簪海棠摇,一身的汉女装束。周大娘笑道:“官爷放心,就没有我调-教不出的!恁她是谁,只要跟着我学十日,保管比仙姑还弹得动听些。”秀敏微屈身子笑道:“劳周妈妈费心了。”周大娘一把揽过秀敏道:“我的丫头,我可受不起这礼。”郎中道:“秀敏姑娘且先学着,我还有公务,便不久留了。”秀敏侧身道:“辛苦大人了,大人慢走。”话落,郎中便带着那俩小吏出去了,只留了吴公公一人在跟前服侍。

秀敏见郎中走了,忙摘下斗纱道:“总算能透口气了!”吴公公接了斗纱,周大娘拉过秀敏的手打量了番道:“真是个标致人儿!”说着便把秀敏往里屋领,又说:“你的琵琶,他们刚送来了,我管不住手,偷瞄了眼,哎呦呦!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没见过比这还好的!”周大娘的话口一旦开了,就跟黄河水似的,真真是奔流到海,不舍昼夜。秀敏跟她学一日琵琶,要回答半日的问题,家底交代干净了不说,连着宫里吃些什么,用些什么都要细细描说一番。周大娘忽又问道:“那你见过皇上么?皇上长什么样?”秀敏刚欲回答,吴公公走进来道:“秀敏姑娘,奴才斗胆提醒您一句,您是来学琵琶的。原先说些您的家长里短,奴才不敢相拦,如今说到宫里了,还谈及了皇上,奴才便不得不拦了。”

周大娘听了冷笑道:“哟,这公公倒还充起个人了。”秀敏忙说道:“多谢吴公公提醒,我口无遮拦的,差点酿成大祸。”又向周大娘道:“周妈妈别生气,这是宫里的规矩,宫里的事是不能说给外人听的,咱们还是接着练吧!”周大娘见状只得作罢,递过《高和江东》(琵琶谱名)道:“那你弹弹这曲《金络索》”秀敏听后便照着谱子弹了起来。猛得被吴公公锉了气后,周大娘当真不再多问了,老实本分地陪练了一天。不在话下。

后三四日,秀敏依旧按时去礼部,按点回宫里,并无异常。倒是米霈,这几日他心里可煎熬坏了。那夜秀敏匆匆离开后,米霈左思右想,彻夜难眠,也积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偏是连着好几日没见她。又担心她是出了什么事,可又无人能问,整日里意悬神牵,做什么都昏昏的,每日只盼着去乾清宫宫值。

秀敏去礼部的第五日,濛濛雨自昨夜就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今早米霈给玄烨请了平安脉后,照例打御茶房过,可巧又被南次间里的碧桃给瞧见了。碧桃戳了下白菊道:“哎,方才过的那太医,你知道是谁么?这几日他老在我面前晃悠。”白菊专心分着茶,也不抬头看,只说:“我是没看到什么太医。”绿萼端了茶罐过来笑道:“是你瞧人家长得俊俏,老盯着人家看吧,还浑说是他在你跟前晃悠。”碧桃笑回道:“你没盯着他看?你没盯着他看,你怎么知道他长得俊俏?”绿萼向来不会拌嘴,这会被她驳得一句也接不上来。碧桃又洋洋得意地追问道:“你说呀,他怎么就长得俊俏了?”

绿萼又羞又窘,忽听溶月在北次间里急咳了起来,便躲开去给她倒水抚背。碧桃劝道:“月姑姑,您去歇会吧,您再不放心我们,也该心疼下自己呀!”白菊也问道:“要不找个太医来看看?”溶月喝了口水道:“不碍事,你们干你们的。皇上的寿辰近了,你们都仔细点,这些茶全是要赏下去的,别出了错,丢我的人!”说罢便又核对起了礼单,可余光还是朝米霈去的方向扫了几眼,心中越发忧虑了起来。

当日夜间,溶月一人在值房内,忽见窗外有人影徘徊,想着准是米霈,便隔窗问道:“米太医久久踌躇于此,不知是为何故?”米霈在外作揖道:“恕在下冒昧,打扰溶月姑娘了。”溶月疑心问道:“米太医如何知我名?”米霈回道:“孙公公自缢那日,我听佟领事唤了声姑娘‘溶月’,便记下了。”溶月道:“我若没记错,米太医那日是背对而行,况我当日并非孤身一人,米太医是如何料定,我就是溶月的?”米霈知她是在试探自己是否与秀敏相识,便说道。要知后事,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