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妘天羿怎么也没想到,他亲手浇灌出来的无肠草,竟然化成一片血红色的潭水,这里可是东土圣山空桑山呀。那赤红色的潭水点缀在绿茵茵的山谷里尤为刺眼,仿佛空桑山被捅了一刀溢出来的血水,更糟糕的是这潭水的面积还在不断扩大。妘天羿惶恐不安地跑到高处,不知所措,摊倒在地。
说起这泓血潭,与一个女人有关,当时的情景,在妘天羿心中历历在目。
八十天前,位于空桑山西麓的泯湖畔。妘天羿正在练习射箭,忽然听到湖面上传来群鸟的喧哗声,他循声望去,但见湖面上划来一排竹筏,竹筏如飞梭般朝岸边驶来。伫立在竹筏前端的是一位戴着斗笠的女人,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她的眼睛和额头,她身后的撑杆人是一个腰间别着一把石斧的长须汉子。
妘天羿睁大了眼睛,张弓引箭,嗖地一声,竹箭正中长须汉子的石斧上,唬得那撑杆人停了下来,那竹筏随着水浪缓缓荡向岸边。
妘天羿又抽出一支竹箭对准了那长须汉子。
“小兄弟,快住手。”
女人急忙喊道,随即摘下斗笠,妘天羿眼前顿时一亮,他惊呆了,这个中年女人简直就是女神,乌黑亮丽的头发犹如绸缎,白色的肌肤泛着月光,尤其是她眉头紧锁,长长睫毛下那双湿润润而又忧伤的眼神,令人于心不忍。妘天羿不禁垂下他那张弓的手臂。
“小兄弟,救救我儿子,他换上了绝症,快要死了,只有你才能救他……”美妇人说着哽咽起来,那长须汉子悄悄将竹排缓靠在岸边。
“我?”妘天羿困惑,“我不会看病呀。”
“这没关系。”美妇人急匆匆上了岸,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说,“这是无肠草的草籽,它能治疗我儿的病,你只需把它种在空桑山里,每天只需用你的洗手水浇灌它,九九八十一天后,就能开花结果,到时我派人来领取就行了。”
美妇人说着,将那包草籽欲塞给妘天羿,妘天羿不禁后退:“不行,这可不行。”
美妇人疑惑问道:“为什么?”
妘天羿说:“我爹说了,这是圣山,山外之物,没有经过他的允许,一律不许进山。”
“小兄弟,这是在救人呀,我相信老天爷一定会答应的,我现在就向老天爷祈祷。”美妇人说着,跪倒在泥泞的湖畔,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喊道:“老天爷在上,看在臣妾多年供奉您的份上,救救我的孩子吧,如果您答应,就降下甘霖,以作明示。”
美妇人说着连磕了三次头,天空果然落下蒙蒙细雨。
妘天羿惊异地望着天空,空中灰蒙一片,一只大黑鸟从头顶飞过。
“小兄弟,下雨了,上天显灵了。”美妇人一脸的喜悦,再次将那包草籽塞给妘天羿。
“这,这还得跟我爹说。”妘天羿仍是犹豫退让。妘天羿从小跟养父楚狐生活在空桑山,很少跟山下人有往来,过着一种隐居生活。而且楚狐时常告诉他,空桑山是座圣山,山下的人没有经过他的允许不得私自进山。
美妇人道:“小兄弟,我找过他,他没答应,我只有求上天和你了,你看,天上下雨了说明老天爷答应了,这是天意呀。”
妘天羿问道:“山下那么多孩子,为什么要找我?”
美妇人道:“因为这药必须摘在空桑山,必须要与我儿年龄相当的男孩浇灌,唯有小兄弟你才是最佳的人选。”
妘天羿愈发显得心慌,不知怎么答复。
“小兄弟,你也有妈妈呀,想想妈妈失去孩子的痛苦……”
美妇人梨花带雨,泪汪汪的眼里闪现出哀盼之情,妘天羿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他从来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小兄弟,答应我吧,只需八十一天就成了,而且是救人的好事呀,如果你怕你爹知道,可以先不告诉他,等我儿好后,我便会带我儿子前来拜访,到那时候你爹一定不会埋怨你的。我求求你了,孩子。”美妇人说着哽咽起来,欲要下跪。
慌得妘天羿连忙阻拦说:“快起来,我答应你。”
妘天羿接过那包无肠草草籽,最终瞒着楚狐,将草籽撒在空桑山最为肥沃的糜谷之野。
无肠草说是草,其实更像一株青藤,这青藤首尾两端皆埋入地下,仿佛一条露出半截身子的大蚯蚓。这蚯蚓藤上长着一朵奇葩,这朵花手掌大小,却没有花蕊,花瓣最外圈呈猩红色,中间是一圈白色泾渭分明,最内侧的则变成灰黑色,形成一个又深又细的管洞与花托相连,猛然一看,就像一个张着红嘟嘟嘴唇的婴儿小嘴,等待喂食。
妘天羿连续用浇灌了七十九天,无肠草长势都很正常,偏偏到了第八十天,也就是昨天出现了问题。
昨天,黄昏前后。妘天羿按惯例浇灌无肠草,刚刚离开不久,却发现一只白色羽冠的戴胜鸟,栖落在青藤上欲要啄食无肠花。妘天羿挥手赶走了戴胜鸟,又找来两株灌木,掩盖在无肠草上离去。
半路上突然阵阵山风袭来,妘天羿担心那灌木压坏了那朵奇葩,急匆匆原路返回,惊见那戴胜鸟借着风势扒开了灌木,欲要啄食无肠花。妘天羿勃然大怒,取出竹弓竹箭射去,那竹箭疾如闪电,戴胜鸟躲闪不及,栽倒在草丛里。妘天羿上前寻找戴胜鸟的尸体,惊见戴胜鸟不见了身躯,只剩下一堆血淋淋的白色羽冠。妘天羿当时也没在意,见天色已晚,将灌木重新覆在无肠草上往回赶。
妘天羿的家位于空桑山半山腰处的竹林中,那时天色已擦黑,一个中年男子正站在田垄旁的吊脚楼下,举着火把焦急地张望。他就是妘天羿的养父楚狐,楚狐肩宽脸瘦,长长的八字胡一直垂到下巴颏下,仿佛一对鲤鱼须,多少有些滑稽。楚狐见妘天羿走来,沉下了脸问道:“羿儿,这么晚了,你做什么去了。”
妘天羿随便敷衍了楚狐一句在练功。楚狐也没追问,只是催促妘天羿吃饭。
妘天羿上了吊脚楼,一进房屋,便看见火塘旁的几案上,早已摆好了佳肴碗筷,妘天羿怀有心思,匆匆跪坐在几案前。这间小屋不大,以竹为壁,竹壁上挂着斗笠蓑衣和弓箭,墙脚边摆着几坛封了口的酒。
楚狐笑眯眯地提出一坛酒,给妘天羿斟满了一碗。
又来了!妘天羿郁闷。想当初楚狐可是箭无虚发的神射手,平日里总是能打些飞禽小兽之类的猎物,可自从三年前,他在山下学得酿酒之法后迷上了酿酒,酿酒需要粮食,楚狐破天荒开垦土地种庄稼。这么多年来,楚狐酿酒没有一次成功过,要么酸涩难喝,要么清淡如水,酒没酿造出来,他倒成了一个种地好手。
楚狐给自己斟了一碗酒,拍着胸脯笑道:“羿儿,这次爹敢保证,一定好喝,这酒方可是爹用五只狍子,从张老伯手中换来的,不信你尝尝。”
楚狐用筷子蘸了一点酒,抹在妘天羿的嘴唇上,妘天羿舔了舔,目光顿时一亮:“啊呀,好香!”
妘天羿伸手就要端那碗酒,被楚狐一筷子打了回去,楚狐说:“这第一碗酒,当以上祭苍天,正是上天保佑,空桑山这十余载风调雨顺,让你茁壮成长,没有出现什么大病小恙,更不要说我能酿出这等好酒。”
楚狐奉酒以拜,将那碗酒泻入火塘,火塘里的火势顿时大旺。
楚狐欣然道:“好酒助火旺旺旺,这才是好酒呀。”
楚狐连说了三个“旺”字,就像狗叫,妘天羿憋不住笑出声来。
楚狐翻了下白眼:“羿儿,笑什么笑,快祭昊天玄帝。”
妘天羿也学着楚狐行拜,将酒倒入火塘,滋滋滋,火塘骤然一暗,一股水汽蒸腾而起,其中还夹杂着熏眼的焦糊气息。好在火没全熄灭,尚有中心部分,存有少许红彤彤的炭火。
楚狐微皱眉头沉吟道:“怎么回事?老天爷不接受你的酒水,难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妘天羿陡然一慌,明天就是九九八十一天,浇灌无肠草的最后一天了,何况他从美妇人手中接受草籽那天,美妇人祈祷了上天。偏偏这天,他杀死了欲要啄食无肠草的戴胜鸟。难道是他杀死了那只鸟的缘故?最后一天了,不要出什么差错。他见楚狐狐疑的目光瞥来,小声说道:“爹,我,我没做什么呀。”
楚狐微皱眉头,微微叹息,“羿儿,光阴荏苒,白驹过隙,一晃你就十五岁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以后的路还是要靠自己走了。”楚狐声音低沉,略带感伤。
“爹,怎么了?”妘天羿怯怯地望着楚狐,心里直打鼓。
楚狐抹了一下脸,展露笑颜:“你还记得你娘吗?”
妘天羿茫然,他对母亲的记忆只停留在母亲身上特有的那种含有乳香的气息。楚狐打了个酒嗝,口里喷出酒香,道:“明天鹿爷爷要带一个贵客来看你,那个贵客是东海女巫女丑,在东土,女丑可是人人尊重的女巫,人们尊称她为丑姑这次她有了你母亲的线索,她要带你去大西荒,见你的母亲。”
“啊?见我娘?”妘天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一起去?”
“不。”楚狐摇头道,“我和鹿爷爷相约隐居在空桑山,哪里也不去,就你和丑姑。”
妘天羿问道:“大西荒又在哪?”
楚狐道:“当然在玄土之西。”
楚狐所说的玄土乃这个玄荒世界的中部,玄土之外就是大荒。
妘天羿好奇地问:“我娘是做什么的?她叫什么名字?”
楚狐说:“你娘名叫妘婵,是个琴女。到时候,丑姑会告诉你一切。”
“明天?为什么是明天?”
妘天羿为无肠草愁云满面,但见楚狐捻着胡须,正疑惑地望着他。妘天羿连忙端起碗抽了一口酒,以作掩饰:“爹,我舍不得你,我愿留下陪你,哪怕多呆一天都可以。”
“傻孩子。”楚狐眼里浮现柔光,“你娘也在焦急地等着你。再说,你不是一直想到山下看看吗?以前爹担心你的安危,不敢让你下山,今儿你也长大了,该出去见见识世面了,与你娘早日团聚。我跟鹿爷爷商量好了,明晚你随丑姑出发。丑姑的坐骑陵鱼可是个夜行万里的神物,后天你就能见到你娘了。”
妘天羿听了这话,悬起来的心才慢慢放下,至少明天还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可以想法浇灌无肠草。妘天羿生怕楚狐看出破绽,端起那碗酒,一饮而尽,顿时浑身燥热,头有些昏眩。眼前的楚狐开始模糊晃悠起来,耳边依稀听到楚狐的唠叨声:“羿儿,酒不是蜜水,别那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