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天羿是在深夜里,被一道惊雷震醒,他立马感到天旋地转,那吊脚楼微微摇晃起来,发出嘎吱吱的响声,紧接着哐啷一声,屋外如怒的山风夹着雨水撞门而入,火塘里的暗火忽然明亮。
妘天羿慌忙爬起关上房门栓上,可屋顶上开始滴滴答答落下水珠,此时歪在草铺上的楚狐也惊醒过来,不紧不慢取出陶罐接那雨水。
屋外更是风声大作,松涛跌宕,如巨浪袭来,那两片薄薄的门板被刮得吭吭作响,楚狐索性将盛有水的大水缸移堵住房门,一个酒嗝上来,他腿脚一软,在水缸旁坐了下来,火塘也渐渐燃起了火光。
妘天羿透过火光看到楚狐的脸色,显得异常凝重了,他凝视着漏雨的屋顶喃喃道:“怎么回事?”
妘天羿从来没有看到过楚狐今天这种神情,也没见过今晚这么大的风雨,他更担心栽在糜谷深处的无肠草,会不会被大雨冲走?妘天羿心中乱想着,阵阵困意袭来,他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熬到大天亮,而且风停雨住,他连忙从草铺上爬了起来,欲赶往糜谷查看,不料被楚狐叫住,楚狐带他赶往十余里开外的抚琴坡。妘天羿不免有些懊恼。
传说中的空桑山是昊天玄帝的龙兴之地,这昊天玄帝乃这个玄荒世界的主宰,当年他以一副素女琴调和阴阳,引凤来仪,天下大治,百姓安居乐业。抚琴坡正是昊天玄帝调音之处。而如今原本是山势平缓,悠云点翠的抚琴坡,陡然成了一个断琴崖,像是被一把巨大的犁,硬生生划出一条乱石堆杂的峡谷。
“爹,这、这怎么了?”妘天羿惊愕地问道。
楚狐忧心忡忡道,“这在空桑山从来没有过,咱们过去看看。”
楚狐说着头也不回就往抚琴坡下走去,妘天羿紧随其后。那抚琴坡坡下林木茂盛,乱草丛生,越往里走越是湿热,催人汗下,令人压抑,走在前面的楚狐突然停下脚步,喊道:“羿儿,别动!”
妘天羿止步,紧张盯着楚狐。楚狐抬起了脚,只见草鞋鞋底被一块破土而出的石块戳穿了一个洞,幸亏没有戳破脚板。妘天羿惊见那石块形如兽齿,而且不止一枚,曾弧状排列,一直延伸到杂草灌木丛中。
楚狐眉头紧锁,取下别在腰间的石斧,敲下石块尖端,不料那破损处竟溢出血水模样的粘汁,楚狐眼里顿生波澜。他慌忙弹起身子,欲沿着那排石棱查个究竟,岂料,杂木丛中却游出一堆堆色彩斑斓的怪蛇。
“啊!好多蛇呀!”妘天羿头皮发麻,悚然喊道。
楚狐脸色铁青,紧皱眉头:“哪来这么多蛇,空桑山可是遏制邪气的山呀,一定出了大问题?”
按照楚狐的说法,圣山空桑山就像一间大房子,抵御来自周围三百里外的阴邪之气,这邪气所到之处不是严寒刺骨,风沙漫天,便是洪水泛滥,瘟疫蔓延。
楚狐不敢逗留,决定先回去等待鹿爷爷到来商量对策。妘天羿愈发忐忑不安,牵挂那无肠草。当竹林在望时,妘天羿故意落在后面嚷道:“爹,你先去,我要解手。”
楚狐头也不回道:“好吧,快去快回!”
妘天羿见楚狐的身影渐渐远去,顾不上脚下泥巴湿滑,连忙转身奔去,没想到身后却传来楚狐的喊声:“羿儿,慢点,地滑,别摔倒了。”
妘天羿慌忙蹲进草丛里喊道:“爹,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看这里草多,正好可以采一些修葺屋顶。”楚狐说着取出石刀开始忙活起来。妘天羿心烦意乱,猛抓头发,这次浇灌无肠草的机会没了。
楚狐割了一大堆草,妘天羿无奈又和楚狐把草背回家。楚狐是个盖房老手,三下五去二,很快将房顶修葺一新。堆垛在妘天羿身边的草垫越来越矮,妘天羿却焦灼不安,眼看晌午就过去了。屋顶上传来楚狐的喊话:“羿儿,快把竹篾片递上来。”妘天羿抱起一捆草垫扔上房顶。
“喂!羿儿,我要篾片。”楚狐蹲在房顶上望着妘天羿。
妘天羿又连忙将一捆靠在房柱子上的竹篾片递给楚狐。
“羿儿,怎么了?魂不守舍,想什么?”楚狐问道。
“没,没。”妘天羿摇头,“也许昨天喝多了。爹,我饿了,我去弄点吃的。”
“去吧。踩点蘑菇回来。”
“诶!”妘天羿面泛喜色,连忙跑下楼,取下挂在楼梯旁木柱上盛好的一竹筒水,正准备出发。却见一个扎着双马尾,约有十二岁的灵秀女孩,一蹦一跳地跑到楼梯口喊道:“羿哥哥!”
妘天羿脸色顿时一暗,尽管那女孩笑嘻嘻地,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
“楚叔叔好!”鹿灵仰着笑脸,朝着楚狐又甜甜地喊道。
“诶,灵儿来了。”楚狐放下手中的活笑容满面从屋顶上跃下。
一位拄着竹杖,鹤发童颜的老者从不远处缓缓走来,他便是鹿爷爷鹿虞翁,鹿虞翁是楚狐在空桑山里唯一的挚友,那小女孩是他的孙女鹿灵。
楚狐噔噔噔下楼迎上前:“虞翁可来了。”楚狐说着目光转向妘天羿:“羿儿,见到鹿爷爷哑巴了?”
妘天羿无奈低声喊了声鹿爷爷好。
鹿虞翁笑道:“楚兄弟,羿儿是个腼腆的孩子,别为难他了。”
“诶?丑姑呢?”楚狐朝鹿虞翁身后望去。
鹿虞翁叹道:“楚兄弟呀,本来老夫与丑姑约好在泯湖东畔相见,可丑姑的坐骑陵鱼不知去向,她的戴胜鸟也没有回来。”
戴胜鸟?!妘天羿眼皮一跳,心慌起来,难道昨日被他射杀的戴胜鸟是女丑的鸟?
楚狐疑惑问道:“怎会这样?丑姑可是东海第一女巫,谁敢动她的坐骑呢?”
鹿虞翁道:“说起来还不是山外的瘟疫闹的。”
“啊?瘟疫?”楚狐诧然道,“这空桑山方圆数百里,三百年来从来没有闹过什么瘟疫呀。”
鹿虞翁道:“这正是丑姑所担心的。。昨天上丙村一天内病倒了八十个孩子,幸亏丑姑赶来,及时给孩子治病,那陵鱼大概就是那时不见的。”
“那上丙村不就是在泯湖对岸吗。”楚狐愕然沉吟道:“山之裂在于足,昨夜抚琴坡坍塌了,难道是这瘟疫的险兆?”
妘天羿听到这,他的心骤然一紧,美妇人不正是来自湖对面?
楚狐忧心忡忡道:“一夜之间就撂倒了八十个孩子。”
“远不止这些,这还只是空桑山周边,丑姑查明,八十一天前,据说京城里就有个孩子死于瘟疫,紧接着第二天城外死了两个,第三天死三个,以此类推,每天死的孩子都追加一个,而且分散各地……”
妘天羿又是一惊,这瘟疫延续的时间及死去孩子的人数,恰好与他种下无肠草的时间吻合吗?
鹿虞翁接下来的话,更令妘天羿如雷贯耳:“丑姑为查明病源,还放出了戴胜鸟。”
楚狐急切问道:“那病源找到没有?”
鹿虞翁说:“戴胜鸟还没回来,丑姑担心瘟疫将蔓延下去,这不,让我进山先告诉你,顺便采些熏草,以防瘟疫蔓延,灵儿这两天就留在这里。”
妘天羿心跳加快,浑身冒汗,那只戴胜鸟被他射杀后化成了血羽,绝非寻常,一定是女丑的……难道病源就是那无肠草?但转念一想,美妇人说它是解药呀,说不定那戴胜鸟将无肠草认作了解药呢?
“羿儿,你带灵儿一起去采些菌子回来。”
妘天羿听楚狐这么一说,求之不得,他背上竹篓,与鹿灵一路无话走出竹林,旋即撒腿就跑。
“羿哥哥,等等我。”
鹿灵在后面喊着,妘天羿反而加快了脚步,如风一样狂奔。
山中的气候阴晴不定,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间青岚入岫,细雨穿林,一阵风后,又雾消雨收,妘天羿一口气跑下来,他的头巾、发梢沾满了雨水,和着汗水一并滚落在前胸后背。
爬上一道山坡后,妘天羿眼前开阔了许多,但见碧峰如浪,吞吐长烟,空桑山的主峰玄帝台势如一位持剑勇士凝视着东方,那麋谷就在玄帝台下,妘天羿一眼望见昨日用来掩盖无肠草的灌木。
妘天羿见鹿灵没有跟上来,一口气奔到谷底,迫不及待掀开灌木,但见那朵无肠花已经凋谢,青藤也变成了仅有拇指粗的灰藤。妘天羿迫不及待取下竹筒,朝着无肠花浇水。哪知那凋谢的无肠花一遇上水,竟然化成了一滩红色的水,紧接着灰藤两端的地下,突然喷涌出两注殷红色的水,迅速淹没了灰藤,乃至周边低洼的草地,妘天羿慌忙退到高处,呆望着那片扩涨开来的殷红色的潭水……
“羿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鹿灵的喊声陡然从身后传来,妘天羿唬得坐在地上,鹿灵惊瞪着大眼,蹲在妘天羿身旁,妘天羿这才注意到鹿灵肩上的小背篓里,堆积了些蘑菇。
妘天羿摇头:“我、我不知道,大概空桑山受伤了,是雷打出来的。”
“不对!”鹿灵摇头道,“爷爷说了,昨天打雷,说明山里一定有什么不洁之物,我得回去告诉爷爷。”鹿灵说着起身就跑。
妘天羿慌忙起身,一把拽住鹿灵的手道:“千万别……”
鹿灵瞪着大眼,疑惑地望着妘天羿问道:“为什么?”
“这个……”妘天羿思忖,事已至此,还能怎样?他轻叹一口气说,“没什么,山路湿滑,别摔倒了,快去吧,我在这里观察。”
“嗯。”鹿灵甜甜一笑,连蹦带跳离去。
妘天羿见鹿灵的背影消失在树林时,连忙来到那片血潭前抓耳挠发,八十一天了,无肠草变成了一滩血水,他怎向美妇人交代?他陡然想到美妇人叩拜上天的那一幕,妘天羿跪在地上,朝着天空磕头跪拜:“上天,昊天玄帝,宽恕我吧!我错了……”
妘天羿不住地磕头,天空果然下起了蒙蒙细雨,一只黑色的大鸟似乎从他头顶上掠过。而更令天他惊异的那潭血水与雨水相融后,渐渐变得清澈起来,由原先的污红变成浅红,开始慢慢萎缩,但淹过水的地方却变成了灰白色的盐碱地。
“啊?这又怎么了?”妘天羿紧张地注视着那退去的潭水,忽见潭水里漂来那段灰藤,他连忙起身趟水过去,捡起灰藤回到岸上,却见山坡上远远出现楚狐的身影,妘天羿慌忙将灰藤藏在草丛中。
楚狐赶来时见到那渐渐萎缩的浅红色潭水,也是一脸的错愕,他双手捧起湖水闻了闻,脸色肃然道:“这里面有血水,怎么回事?羿儿?”楚狐犀利的目光地盯着妘天羿。
妘天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着头低声说道:“我,我……”
“楚叔叔这是什么呀?”鹿灵发现了草丛中的灰藤,楚狐捡了起来翻看起来,此物说是藤,却又如藕带呈中空状。
“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妘天羿面带忧色地问道。
“这东西绝不是空桑山之物,一定有人私自引进了空桑山,我得下水看个究竟。”楚狐说着挽起裤腿,就要下水。
“爹!孩儿错了!这东西是我种的!”妘天羿跪走到楚狐面前,声泪俱下,不住磕头。
“啊?”楚狐震惊,他眼里闪着怒火,厉声喝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妘天羿一边抽泣抹泪,一边将种无肠草的事情告诉了楚狐,唯独隐瞒了他射杀了戴胜鸟。楚狐听罢微微摇头,他的眼里充满了失望和懊恼,他咬牙问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妘天羿一听这话,顿时懵了,他怯声说道:“我,我忘记问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忘了!”楚狐瞪着妘天羿,摇头叹息。
“爹,爹,我错了!”妘天羿说到这跪倒在地,哽咽起来,“昨天我那碗祭酒,差点扑灭了炉火,我想就是这个缘故。你打我吧!骂我吧!”妘天羿伤心地哭了起来。
楚狐最终强忍怒火,轻拍着妘天羿的肩头说:“羿儿,打你骂你,有什么用呀,不管怎样,你能承认错误,爹感到欣慰。快起来吧。”
无肠草到底是什么东西,楚狐不得而知。好在他与鹿虞翁约定,先请女丑过来吃晚饭。女丑见识广,会有个说法。现在的问题是今天会有人来取无肠草,来人会是谁?难道是美妇人?
楚狐当即决定,就在妘天羿与美妇人邂逅不远处的林子里,扎了个简易帐篷,只等来者,又在家门口插上竹片,上面刻有进餐的地点。
然而,到了掌灯之际,湖面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而且鹿虞翁、女丑也没出现。鹿灵一直喊饿,楚狐端上干粮,揭开煮有蘑菇的陶釜陶盖,一股骚味顿时随着水汽弥漫开来。鹿灵显得焦灼不安起来,嚷着要回家。
楚狐眉头皱起,神色肃然道:“蘑菇最识土性,说明空桑山的土壤已经变坏,情况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羿儿,照看好灵儿,我去去就来。”
楚狐出了林子,鹿灵噘着嘴,一声不吭。
“灵儿,这是鸡肉,没有怪味。”妘天羿将一块烤鸡翅送到鹿灵面前。
“不吃就是不吃。”鹿灵撅着小嘴推开妘天羿的手,躺在草铺上。
就在这时,妘天羿隐约听到林子外传来鸟的咕咕低吟声,他颇感好奇,这么晚了,哪来的鸟?
妘天羿望着眼鹿灵说:“灵儿,我去看看就来。”
鹿灵没有理他。
妘天羿轻手轻脚,走出林子,愕然看到月光下,一只脊背泛光的黑狐正在捉一只黑鹊,那黑狐鼻子上有条白纹,甚是显眼,黑鹊扑簌簌钻进了树林,待妘天羿揉眼细看时,黑狐如道闪电消失了,月下空无一物。
“羿儿,干嘛?”
楚狐从妘天羿身后走了过来。
妘天羿轻声说道:“爹,我看见楼下有只狐狸在捉鸟。”
楚狐四下张望,“哪儿呀?定是你看花了眼,看样子鹿爷爷、丑姑姑今晚来不了了,你说的取药人,也没有出现,我们先睡觉去吧。”
“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真的不怨我?”妘天羿仍是愧疚。
楚狐说:“怨你有什么用?权当是个教训。是祸挡不住,现在要紧的是弄清情况,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快去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