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气从脚下灌溉至头顶，让布伦达打了个哆嗦，老骑士的话也如风一般迅速消散，但寒意仍在。
“叶菲姆......？”布伦达往后退了一步，颤声问道：“叶菲姆.尤文斯？奥斯顿的第四个儿子？”
“正是那位殿下。”科阿瓦廷爵士爵士依旧没有起来的意思，白发苍苍的头也紧低着：“子爵大人也正赶回蒙克霍堡，自三日前启程，现在应该快到了。”
“等等等等......”布伦达一边揉着额头一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再冷的晨风也不可能熄灭此刻的焦灼：“我弟弟是不是把家里的城堡给卖了？不然他拿什么去攀王室的联姻？”
简直是在开玩笑，英格索尔家放在萨洛美也许还算是一方豪强，但如果放眼整个查普曼王国的话也就是一再普通不过的小领主而已。而传闻中叶菲姆.尤文斯乃是奥斯顿一世最疼爱的孩子，连巴林大公国的修好联姻都被断然拒绝，现在竟然会允许他迎娶一个子爵家族的养女？
然而科阿瓦廷爵士的表情却丝毫没有玩笑的样子：“并不是子爵大人提出的联姻。”老骑士黯然抬头，接着说道：“是叶菲姆王子殿下主动向国王提出的要求，他想要迎娶您。”
现在就算卡斯维复活在自己面前布伦达也不会那么吃惊，布伦达捏了捏自己的脸，确定没在做梦之后，才敢断言是科阿瓦廷爵士在骗自己：“爵士，您先起来，咱们再说话。”
老骑士足足比布伦达要高出一个头左右，但布伦达却并不排斥这种仰视的感觉，在蒙克霍堡的岁月中。科阿瓦廷爵士一直就像一座高山一样站在自己身后，任凭风吹雨打也纹丝不动，这也是为什么布伦达愿意这么相信他的原因。
身后的那些冒险者，包括托兰也都驻足在营地前端看着这里，然而布伦达却不敢去回望他们的表情。只能抬头仰视着老骑士坚毅的脸：“是不是我弟弟要求您这么跟我说的？指望拿这桩婚姻骗我回去？那请您这么转告他：如果他想把我在关回那座塔楼，那么请便，他才是英格索尔家的家主，怎么干都是他的自由。但请他不要再用这种蹩脚的谎言来诓骗我，我宁愿一辈子老死在蒙克霍堡，也不会如他的意就这么嫁出去。”
“小姐。”科阿瓦廷爵士的神情很是悲痛，布伦达这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可能伤了这位老骑士的心：“臣下绝对不会骗您，这桩联姻确实属实，先不说奥斯顿国王已经颁下了祝福诏书，叶菲姆殿下现在就在蒙克霍堡，如果您不信，自己回去看看便是。”
“那这是真的？”布伦达下意识的回头，神官正面色复杂的看向这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他应该不认识我才对。”
“您错了，小姐。”科阿瓦廷爵士缓缓说道：“您和殿下不仅认识，甚至还在一起住过一段时间。”
布伦达满脸问号，完全不明白事态的发展：“住过？！我怎么不知道？”
“您六岁的时候......”老骑士提醒道。
六岁，布伦达站定身体，飞快的回忆着，六岁。
那年自己把一个新来的洗碗工吓哭了，那年自己不小心打翻灯火烧掉了一张地毯，那年自己被一群雇佣骑士笑话是野孩子，那年亚奇朝自己脸上吐了一口口水，那年自己第一次被禁足......
那年......
那个穿黄袍的男孩浮现在自己眼前，连同那放肆尖锐的嘲笑：“捡来的野种而已，不敢照镜子是怕晚上做噩梦吧。”
布伦达猛拍额头：“是他！”
那个因为雨水造成山洪阻塞道路，进而在那一年滞留在蒙克霍堡将近半年的男孩，连同他的母亲一起就住在布伦达房间的隔壁。那些数不清的嘲笑，歧视，厮打，喝骂，种种回忆如同一面破碎重圆的镜子一般，纷纷割回心头。
老骑士也沉重的点了点头：“虽然那时候伊莲恩夫人还没被封为王后，叶菲姆殿下也自然不是王子。”
”可是......“布伦达一时感到呼吸受阻，只能尽量放松语气：”他怎么还记得那时候的事？他这么做的理由又是什么？您不也记得吗，他是怎么辱骂我，欺负我的。“
”臣下当然记得，可那些都是您小时候的事了。“老骑士试图解释道：”也许那时候殿下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喜欢的感情而已，又也许他长大后突然想起来您的吸引力。无论如何，他向子爵大人提出婚约是不争的事实。“
”吸引力？“布伦达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左眼：”您觉得这算是吸引力么？“
”小姐......“老骑士悲痛的摇着头：”这从不是您的缺陷，您也不必去在乎那些人的看法，您就是您。臣下看着您长大，您的优点臣下自然也一清二楚。“
”您说......“布伦达吞咽着口水，试图掩盖住恐慌的情绪：”叶菲姆就在蒙克霍堡，对吧？“
”没错，而还是他通知了我们您的所在，我们才能这么快找到您。“
看来确实不该这么毫无防备的走在长矛镇上，布伦达后悔的想到。毕竟自己的伪装也算不上多出众，何况蒙克霍堡里人人都知道自己这一显眼的特征。
”那么。“布伦达干脆站直身体，平静的抬头看向老骑士的双眼：”您打算把我怎么样？“
”臣下只是来接您回家，小姐。“科阿瓦廷爵士再次单膝跪下：”除此之外别无他念。“
”如果我拒绝呢？“
”布伦达小姐......“老骑士将头埋到最低，颤抖的声音显而易见的代表了省略的部分，布伦达长叹一口气。
”行吧，我愿意回家。“布伦达一边捡起眼罩，一边指向身后：”但你们不能再找那些冒险者的麻烦，我的出走和他们无关。“
”臣下明白。“科阿瓦廷爵士霍然起身，随着他的一招手，一匹通体雪白的温血马通过士兵的分列，走上前来：”这是叶菲姆殿下为您准备的礼物，还说希望您务必骑着这匹马回到蒙克霍堡。“
”先别急。“布伦达犹豫着转身，那些骑兵冒险者要么还征在原地，要么就是看着这匹白马不住的留着口水。只有托兰站在最前列，神情淡然，斗篷下的身体也微微弯曲。
”托兰......“布伦达轻声唤道，然而神官只是往前踏出一步而已，那些雇佣骑士便齐刷刷的亮出武器。
”我只是想和我朋友说句话而已！“布伦达紧闭双眼，极力克制住声音喊道，同时也转向老骑士：”就一句，行么？“
科阿瓦廷爵士微微欠身，示意布伦达请便。
然而当真正面对他时，布伦达又根本无话可说，神官刻意保持着一定距离，同时佝偻着的身体也像是在行礼一般：”祝贺您，布伦达小姐。“
”不再叫我女士了么？“布伦达微笑着问道，然而鼻子却一阵发酸。
”人的身份并不是固定的。“神官轻吸一口气，伴随着两人身旁不断刮过的冷风，天空中也乌云密布：”刚刚您是月行者女士，而现在您是英格索尔家的布伦达小姐，同时还是查普曼王国王子的未婚妻，在下理应遵守礼节。“
神官低头致意，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布伦达突然想到那些回忆，明明就在不远，沼泽里的冒险，天坑中的怪物，塔堡前的高台，山谷中的火焰。然而这些此刻都仿佛在逐渐破碎一般，伴随着眼前的距离越行越远。
也就是这样......而已么？
布伦达自嘲的笑了笑，没有流泪，寒风打到脸颊上犹如刀割。两人沉默良久，最终也是布伦达率先打破沉默：
”再见，约达交给你了，记得去看圆顶奥术瀑布。“布伦达学着托兰的样子，将手指轻触额头。
”也愿光芒照亮您的道路，布伦达小姐。“托兰将头低下，直至布伦达转身离去，也没有抬起。
”走吧。“布伦达翻身上马，抚摸着它光滑的鬃毛，决心不再回头。也任凭雨幕落下，淋湿一身。
一百多名雇佣骑士将布伦达保护的水泄不通，冒着雨幕朝蒙克霍堡急速进发。布伦达从未骑行至这种速度，也许这真的是一匹好马，又也许只是自己想要最后再酣畅淋漓一下而已。
回家的时光从未如此短暂，身后的一众骑兵已经被远远的抛在身后，更别提那些要靠两条腿跑的士兵。直到蒙克霍堡阴郁的轮廓透过雨幕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布伦达才放慢脚步。
”布伦达小姐回城！“尽管布伦达自己都还只是刚刚看到城门的样子，然而城头上响起的嘶吼却已经清晰的传到了自己耳边：”打开城门！！“
拉起吊闸的响声极其刺耳，但这也没有迎面的阵势让人脊背发凉：在蓝白漩涡纹章的簇拥下，圣光骏马傲然升起，那是尤文斯家族的王室纹章。而在下面，则是几百名造型夸张的王室卫兵，甚至还有两名白金骑士站在前面。
王室一共也只有不到二十名白金骑士而已，这次的阵仗可以说是相当庞大，难怪蒙克霍堡的常备军都只能黯淡的缩在城堡的角落中，敬畏的看着这堆钢铁洪流。
没有熟悉的面孔，身后的科阿瓦廷爵士和雇佣骑士们也还没跟上。布伦达现在倒是有几分心虚了。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布伦达却感到某种不可明说的压力。
布伦达仍旧骑在马背上踌躇着，等待有人来告诉自己该怎么做，然而那些蒙克霍堡的士兵却都只是站在城头上观望着，没有任何反应，雨也越下越大，将布伦达的斗篷完全浸透。
”我弟弟呢？“布伦达抬头向上面的士兵问道：”子爵大人现在何处？“
上面被叫住的几名士兵顿时吓了一跳，没有说话，而是拼命的朝前面使着眼色，布伦达疑惑地看着他们指向的方向，这才发现一名白金骑士已经径直向布伦达走来。
什么意思？布伦达下意识的想要拔剑，然而手在接触到剑柄时却只是不住的颤抖，心口在那瞬间猛然收缩，差点把布伦达疼的摔下马。
怎么回事？！布伦达惊恐的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光是直视着那名迎面走来的白金骑士就已经浑身虚脱般的乏力，更别说抽出腰间的月牙。
”布伦达.英格索尔小姐。“那名白金骑士的声音透过厚重的覆面盔，如洪钟般传来，几乎整个蒙克霍堡都能听到这股动静：”叶菲姆殿下正在主厅等候您的光临，请随我来。“
布伦达气喘吁吁，几乎是脱力到趴在马上，同时也惊恐的看着眼前的骑士：”你......你是？“
”在下名为乔纳森.贝克，是效忠于奥斯顿陛下的白金骑士。“他朝布伦达低头行礼，然而却丝毫掩盖不了那骇人的气场：”殿下正在等您，请随我来。“
马匹几乎是自动跟着白金骑士朝城堡主厅走去，那些王室卫兵也迅速让开一条路，布伦达只能被动的跟随。刚刚那种突如其来的巨大压迫感仍旧让布伦达惊魂未定，满脸都是冷汗。
白金骑士都是这种恐怖的实力么？不如说是深不见底，根本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存在，这种压迫感无论是在火砧大师或者卡斯维身上都不曾见到过，光是经受过一次就足以警惕终身。
也正是在这时候，布伦达彻底放弃了逃跑的想法。
城堡中的仆人已经被清理一空，布伦达竭力翻身下马，然而双腿还是瞬间一软，如果不是及时抓住缰绳的话，布伦达很确定这一摔自己怕是很难再爬起来。
”小姐，请尽快。“乔纳森.贝克丝毫没有要帮助布伦达的意思，只是自顾自的前进，这让布伦达不得不用月牙支撑着作为拐杖才能勉力跟上他的步伐。
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城堡中，明明离开的时间也不久，然而布伦达却感觉城堡比以前来的更为灰白黯淡，毫无一丝生活气息，冷硬的地面折射出布伦达狼狈的身影。让布伦达只能在心里狠狠的咒骂这所谓王子的恶趣味。
直到在通往主厅的走廊上煎熬了许久，布伦达才再一次来到了那座熟悉的大门前，加尔兰勋爵在世时，还会偶尔允许布伦达在他听取政事的时候坐在旁边，然而以后布伦达便再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我们到了，殿下就在这里面。“白金骑士站定身体，转而守在一旁，”小姐，请您交出武器。“
”不。“布伦达握紧月牙，宁愿就这么被刚刚那股威压给压死：”这是我家的城堡，你无权收缴我的武器。“
”小姐。“沉闷的声音自盔中响起，乔纳森.贝克往前大踏一步：”再说一次，请交出武器。“
威压再度袭来，不过这次布伦达竭力站稳，咬牙一字一顿道：”绝，不！“
”住手。“
好虚浮的声音，这是布伦达的第一反应，然而就是这从大门内传出的软绵绵的一声轻呼，让乔纳森.贝克立刻朝主厅跪下。
叶菲姆.尤文斯？不用脑子猜都知道，只能是他。
空气突然沉默，白金骑士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布伦达也撑着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那轻浮的声音再度穿过大门：
”小姐，请拿好你的剑，进来吧。“
、
布伦达很确定自己听到了一声轻笑，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无路可退。
好吧，至少这次，自己可以试着直面命运。
布伦达干脆朝白金骑士的盔甲上吐了口唾沫，一把推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