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伦达后脚刚刚迈入主厅，大门便轰然关闭。令人惊讶的是整座城堡主厅内的所有挂灯竟然全部都是熄灭状态，阴影衬映着端坐在高台主座上的身影，同时响起的还有刚刚那虚浮的男声：

“多年不见了，布伦达小姐。”尽管布伦达完全看不清楚叶菲姆的脸，但是直觉告诉自己这样软绵绵声线的主人显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原谅我未能亲自去迎接您，此地颇多阴雨，让我暂时还难以适应。”

叶菲姆.尤文斯，奥斯顿国王的第四个儿子，同时也是最受其宠爱的那个，有传闻说如若不是受限于其母伊莲恩夫人出身低贱，那么王储之位恐怕也早就遭以更替。当然，在前三个王子都已经就封领地的情况下，这样做对查普曼王国来说无异于一场血型内战的开始。

布伦达将月牙挂到一旁的墙壁上，活动了一下发酸的双腿。也没有着急回答来自主座之上的问题，而是在大厅外围踱步来回走动，一边触摸着那些已经潮湿发霉的桌椅，一边呼吸着浑浊的空气。

亚奇从来都没有像父亲那样听取领民意见的耐心，一年中三分之二时间都在外地度过的他对于蒙克霍堡来说可能比自己还要陌生，而自己此刻置身于这里，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殿下言重了。”在心里犹豫了许久，布伦达还是决定保持一定的距离感为好：“我未能代舍弟迎接殿下莅临蒙克霍堡才是失礼之处，还望殿下原谅。”

布伦达曾经在心里咒骂过查普曼贵族传统而又繁琐的礼节无数次，然而此时自己却穿着一身粗糙简陋的斗篷和布甲，将双腿竭力弯成三角状，双手张开的同时，还要保持堪称淑女的微笑。布伦达自己都想骂自己有病。

“不必拘礼，小姐。”阴影中的身形往前倾斜，黑暗中只有那双金色的眼眸熠熠生辉：“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幼年时曾有幸在蒙克霍堡住过半年，还与您互相熟识。”

“是......是么？”布伦达尽可能扯出一个微笑，还要克制住骂脏话的冲动：“原谅我这么多年过去，对于幼时的事情早已记不清了。”

“哈哈哈，无妨，无妨。”叶菲姆在阴影中抚掌大笑，轻浮的声音飘荡在整个大厅之中：“请上前来，小姐，也许您看到我的脸之后，记忆会清晰一点。”

这人有毛病吧？布伦达暗自骂道，眼看着给互相下的台阶顷刻间变得粉碎。布伦达只能咬紧牙关紧锁眉头，一步步向高台主座上走去。

奇怪的是哪怕相隔仅仅只有几码的距离，布伦达却依旧看不清叶菲姆的脸，层层阴影堪比湿雾谷的浓雾，将他的身形封闭的严严实实。然而布伦达却没有了再向前走的勇气，并非是害怕他的身份，而是那双金色的眼眸紧盯着自己，时刻激发着从心底透出的寒意。

“再近点。”轻浮的声音带着笑意，乍一听无比温润：“请再近一点，也让我看清您，我的小姐。”

布伦达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在被那目光剥离的一干二净，只是还未来得及反应，从阴影中便猛然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腕，径直将布伦达拉向主座。

颤栗让心跳在瞬间冻结，布伦达连大气也不敢出，黑暗中只有从发际上方传来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那双白皙的手掌紧紧抓着布伦达的手腕。良久的沉默，直到轻浮的笑声再度响起：

“小姐，现在您可以抬头了。”

“不不不不用了......”布伦达鼻息中充斥着浓烈的花香，几乎让人窒息：“殿下不觉得这里太黑了么？”

话音刚落，随着叶菲姆的一个响指，大厅里的挂灯骤然逐一点亮，交相辉映，将主厅重新照的皎如日星。

握住布伦达的手也同时松开，布伦达慌忙后退几步，下意识的看向那张脸：

眼前的根本不是布伦达映像中穿着宽大黄袍的那个鼻涕小子，金黄色的及身长袍下是浅绿色的里衬。外袍的翻领上则是用金线绘制的尤文斯家族的圣光骏马图纹，稍显杂乱的沙色长发，白皙而冷峻的脸上棱角分明，深邃的金色眼眸充满了骄傲。但那抹轻浮的微笑又将这种情绪很好的中和起来。叶菲姆此时正单手撑着下巴，慵懒的坐在大厅的主座上，眼中毫不掩饰对布伦达的兴趣：

“您似乎在害怕，我的小姐。”叶菲姆紧盯着布伦达左眼上的纹路，而这让后者的不适感更为严重：“是我这张脸吓坏您了？”

有那么一瞬间布伦达竟然真的沉浸在了那令人目眩的笑容中，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布伦达很快恢复状态，迅速站定了身体正色道：“您说笑了，殿下，我只是惊讶于您与幼时的差别而已，还请原谅我的失态。”

“这么说小姐您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叶菲姆脸上的笑意更甚：“如果是这样的话，还请您为我回忆一下，我反而对这座城堡的一切都有些模糊了。”

布伦达则是强装出笑容：“我想幼年的事情对于我和殿下来说都过于遥远了，再想起也没什么益处，您觉得呢？”

“那么——”叶菲姆的表情瞬间凝固：“野种，这个词能不能让你记起来了？”

叶菲姆的气质转变极快，和上一秒比起来都是天差地别，目光骤然冷峻的同时，声音也随之尖锐起来：“说话，野种，我问你到底记没记起来。”

“嗯，我记起来了。”

不知为何，短暂的错愕之后，这样的对话反而让布伦达轻松起来，毕竟布伦达从小到大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您就是那个经常被自己的袍子给绊倒，脸上永远挂着一串鼻涕，晚上没有母亲的陪伴便无法入睡，喜欢在塔楼走廊上对着窗外撒尿的那个小男孩，您也应该记得我曾将您的嘴撕得鲜血淋漓这回事吧？”

“很好，看来你这野种倒也没什么变化。”叶菲姆轻蔑的打量着布伦达全身上下，而布伦达也感慨于自己刚刚竟然会觉得叶菲姆的笑容颇具魅力。

“殿下才是，这么多年都还记得我的出身，想必在梦里没少回想起被撕嘴的痛苦吧？”

干脆的撕破一切恶心的伪装，这样的对话对于布伦达来说算是很轻车熟路了。而一旦让对面的叶菲姆觉得自己不可能会顺从他的想法，那么这桩莫名其妙的婚约也有有很大概率被他单方面解除。

然而布伦达却并没有见到叶菲姆恼羞成怒的场面，取而代之的则是那副轻浮笑容的再次出现：“看来我的决定没错，你这野种确实适合放上我的婚床。”

恶心，这是布伦达的第一观感，而这股厌恶也在同时增长了布伦达的胆量：“据我所知，殿下，野种这个词可是您在查普曼民间得以广泛享有的称号，伊莲恩夫人生下您的时候，海洛伊丝王后似乎还没过世吧？”

叶菲姆的脸上迅速划过几丝阴霾，不过他仍然得以完美的控制住情绪：“可以，希望你在婚后也能保持这份胆识，野种。”

“那您就错了，殿下。”布伦达朝叶菲姆深鞠一躬：“我永远都不会和您结婚。”

叶菲姆的笑声顿时响遍整个大厅：“笑话，野种，你以为这轮得到你来决定？”

叶菲姆缓缓起身，布伦达这才发现论身高他也是自己要仰视的存在：“不要以为你能有机会和能力抗拒这一切，你弟弟已经和王室签订了婚约协议，明码标价，不然你以为他子爵的头衔怎么来的？”

把我卖出去得来的咯，布伦达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也不对这种情况有任何惊讶，毕竟按自己和亚奇的关系，他没把自己送去永恒之光当一辈子的修女就已经是好的了。

“所以你现在就是我的人，是王室的人。明白了就滚吧。最后告诉你，我已经向我父亲提出申请，婚礼就在这里举行，你还有几天的时间来把你这身不堪入眼的装扮和长相好好打扮一下。”

叶菲姆再次坐回主座，阴影也重新将他整个遮蔽，唯有那双金色的眼瞳依旧直视着布伦达的左眼：“还有，婚礼那天不许带什么眼罩，要让所有人都好好看看你脸上的东西。”

没有等叶菲姆说完，布伦达便大踏步走下了高台，拿起月牙，头也不回的朝大门走去。

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之上，出门的时候白金骑士也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态。

叶菲姆.尤文斯，与其说是和小时候大相庭径，不如说是那份恶劣扩大了好几倍。而且那双眼中的厌恶比布伦达至今为止所见过的一切都要严重。但就算如此，这桩婚约的理由，布伦达还是没问清楚，也无法想明白。

直至沿着熟悉的回转阶梯直上塔楼，布伦达不经意间又回到了自己当初拼尽一切也想逃离的地方。

可怕的是自己不经意间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苦笑了一下，布伦达最终还是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所有的一切都没改变，甚至连床铺都是自己离开时的样子。

布伦达躺了上去，看着遍布蛛网的房顶，放空大脑，闭上了眼睛。

尽管刚刚没几秒，一声熟悉的嘶吼又将布伦达拉回了现实：

“亚奇子爵回城！打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