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夫人睡得并不安稳,辗辗转转到了戌时方才睡下.不想待到寅时末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打在窗外的青石板地里清脆震耳,夫人本就睡得浅,被雨声一吵惊醒过来,此后便再也无法入眠.
睡在外室的姑姑扶菊掌着莲花灯进来,往前照了照,见夫人果真醒着,恭身道:"夫人,让奴婢点上安神香吧!"
轻罗曼帐里传出声来,沉稳且轻:"安神香点多了会上瘾,罢了,你伺候起身吧!"
"是"
因着阴雨天气,到了卯时也不见天明.扶菊将莲花灯放置好,取来火折子将房里四处盏灯点上:“今日大公子与英娘子头一次来请安行礼,夫人穿那件新做的迎霜合拧丝团衫可好?”
“穿什么都好,如意与新媳妇能来我便高兴了。”
扶菊应了一声:“是!”
夫人轻咳几声,又道:“看着如意成婚我就放心了。蒲氏虽不是皇家氏族,但在整个洛阳也算得上是名门望族,且蒲侯爷又是侯爷同僚,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了。”说话时,夫人已下了地,由于一夜未好眠,头昏昏沉沉,只得慢着步子走。扶菊眼尖,取了衣裳,赶忙过去扶住她,待扶她坐置于黑漆雕花妆台前的圆凳上时,才将常衫披在她身上:“夫人,晨起小心着凉。”
夫人点了点头:“侯爷几时回的?”
“侯爷昨儿个陪朝中大臣喝了酒,回来已是三更天了。回来的时候看夫人已经睡了便说要到院里的西厢房睡,幸好西厢房里的床褥被子都是时常更洗的,奴婢想侯爷睡着定也是习惯的,所以也就没有叫醒夫人。”
“也难为侯爷了,过会如意他们来请安就不必叫醒侯爷,让侯爷多睡会吧!”夫人抚了抚鬓发,微微叹息:虽说皇上已为我们贺家赐了拓跋氏,可我们毕竟是陈人,这朝中上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呐,又有多少人眼巴巴地望着侯爷早日下台呐。上次丞相家公子摆生辰宴,侯爷抱恙去不了,后来就被他们传说成万户那颜自被赐姓后越发矜功恃宠,处处摆架子。昨儿个被那小妮子一闹,指不定外头会疯传成什么样。”
扶菊取过檀木梳子,浅笑的眸子底下隐着一丝不安:
“那妮子心气是高了点,可...也称得上聪慧能干不是,平日里对大公子也是体贴入微,尽心尽责呢。这件事.....”
“像昨儿个这般体贴入微,尽心尽责便是万万不能的!”
扶菊到喉间的话,被夫人这句呛得咽了回去,思付片刻:“这件事那妮子做得确实是过了,原是仗着在大公子身边伺候,又是夫人身边拨过去的,怕是骄矜了起来,得好好教训一翻才好。”
夫人叹了一气,拾起匣子里的玉兰扁方在鬓上比了比:“是得好好教训了,再不教训往后可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等如意他们行完礼后便将她带过来吧!”
扶菊本是要将夫人后尾的发丝盘起,听到这话,手一抖发丝又散了开来。夫人从镜子里见了,问道:“怎么了?”
扶菊急忙往后退了退,躬身道:
“那妮子从寅时时分起便跪在了院子里,奴婢们是怎么赶都赶不走。”
夫人听了,即刻皱了眉,手上玉兰扁方随手往妆台上一扔,道:“她倒是胆子大得很,没有我的恩准自个倒从柴房里出来了!不是着小厮看着吗?是怎么出来的?”
“奴婢原也惊讶,后问了这妮子,这妮子说昨儿迷迷糊糊梦到她娘,她娘在梦里说她不懂知恩图报,反倒背主弃义。醒来之后便觉心绞难耐。想来是她娘在天上惩罚她,那妮子越想自个对不住夫人,便求着跪着要门口小厮放她出来,想来那两小厮也是看她可怜见的,才放了她出来。”
夫人哦了一声:“难得这妮子还知道错了,扶菊,你说该如何处置?”
扶菊思付片刻,笑笑道:“煮茶炖汤这些事奴婢还能帮上些忙,可这事奴婢实在是不懂,更不敢妄加议论!”
夫人往上抬了抬眼:“你跟在我身边多年始终如此啊!”
“主仆有别,奴婢不敢逾越!”
扶菊将最后一支玳瑁小银梳插上后,便也梳理好了。
夫人对着镜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先叫人来伺候我洗簌,再叫那妮子去换身干净衣裳来见我!”
扶菊应着便去了。
彼时天已大亮,秋雨停停下下了好几回。东院到南院的小径上已蓄了些积水,两旁花木丛中彩碟盈绕,偶尔有风吹起,带着清凉雨丝抚在脸上更觉清醒。虽然一夜未眠,虽然已是疲惫不堪,但她不能松懈,若她一松懈便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一路行来,身后不时有人指点窃语:
“英娘子是正而八经的名门贵族,她嫣然算是什么货色?只不过是大公子玩腻了的东西,巴巴得还指望攀着高枝变成凤凰呢!结果凤凰没做成倒成了落水的野山鸡。”
“就是,大公子能看上她这般粗俗的野丫头才怪,指不定是她死不赖脸硬要贴上去呢!”
嫣然听在耳里不觉气闷,想当时,她是何等荣耀:
万户府东南西北四院小厮丫鬟皆以她为尊!就连刘管家都要让她三分!
夫人委于重任,赐她罗衣首饰。!
大公子亦对她呵护有加!
现如今,她成了万户府里人人得以讥笑的落破婢子。
抬头看去是一片雨后晴空,明净清朗。柔软白云或轻拢漫涌,或铺排相接,或散或簇,或结集成群,或越岫而出,千变万化,宛若云瀑。而人事又何尝不是这样,事事总归难料,前一刻还是波澜不惊的浮云,后一刻却成了云光奔泻的云海,叫人不得不望而生畏。嫣然定了定心绪,加快步子朝南院走去。
拓跋如意与蒲英洛赶到南院夫人处已行完礼,此刻正坐于厅堂之中与夫人闲话家常。嫣然一进门便扑在夫人跟前,磕头如捣蒜:“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昨儿迷了心窍,竟在喜堂之上说出这等荒唐之言,大公子与英娘子原是奴婢玉成,怎奈奴婢却自己打了自己嘴巴,还请夫人饶奴婢这一回。”
现堂上,夫人端坐于主位,平和垂眸,夫人身旁扶菊刚换好茶盏,正附在夫人耳畔小声说道:”夫人,早上喝茶容易伤胃,这是加了薄荷的蜂蜜水,润喉最好不过了!”夫人不言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蒲英洛坐于侧位,由于是初次来向夫人请安,今儿特意起了大早,命丫鬟修饰了妆容,后换了一件装花彩缎红团衫,团衫上用金线绣着缠枝百合花纹,取百年好合之意。如云乌发上戴了正红花包髻,髻前缀了七宝珠翠冠梳,因着夫人在不敢发难,只横着媚眼得意地望着伏在地上的嫣然。在她身后立有一名丫鬟,着了一件宽大长袍,用带子束腰,梳‘银锭头’,双环中间戴有珠花,雾鬓风环、端庄淑雅,不输于一般人家的小姐。
坐于另一侧位之上的拓跋如意亦是一身的红装,他见嫣然进来,早已按奈不住,顿时从扶椅上跳将起来,黑着脸怒道:
“你倒有脸来,我的脸可都让你给丢尽了!”
嫣然伏在地上,身子一怔,又是不住磕头:“公子恕罪,公子恕罪!奴婢知道错了,请给奴婢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拓跋如意道:“将功补过?如何补过?”
嫣然直起身子,快速略过周身,直到见到拓跋如意时方才停下,清澈眼眸之中浮起一丝缱绻笑意。和暖的阳光从窗户间缝里渗漏进来,乌黑发髻之中的一支翡翠如意金簪映照着光亮,玲珑通透,清艳自然,尤似早春万物即将始苏时的一抹新绿:
“奴婢愿当牛做马,尽心尽力伺候大公子!从此誓对公子忠心不二,请公子成全!”
说罢再次俯身叩首。
拓跋如意轻哼一声,大红宽袖抚过,犹如明艳朝霞一晃而过:“当牛做马、尽心尽责难道不是一个婢女最应当的事吗?你还忠心不二?你打算如何个忠心法啊?”
“奴婢小的时候听说书先生讲,三国有个叫赵子龙的人,为救其主曾单枪匹马杀入敌阵,最后不仅救出其主而且还杀敌无数,这样胆识过人、忠心耿耿之人奴婢自知无法与其相提并论,奴婢是带罪之身,只求能学得赵子龙的十分之一以报夫人、公子的再造之恩。”
拓跋如意脸上怒意已消退几许,眸子却是愈加深沉:“你果真如此想?”
“请大公子成全!”
坐于一旁的英洛本就对于昨夜大闹喜堂之事介怀不已,此刻又听嫣然如此说,终是忍不住,厌恶地瞟了她一眼,冷冷道:
“现如今你倒是张乖卖巧起来了,昨儿个你是何等神气,如你这般毒辣的妮子,如何能再伺奉公子!”
丫鬟冰琴听了不由心头一颤,忙在后头悄悄拉了拉主子小姐衣角。而实英洛却是不为所动,继续道:“万户府是洛阳城的大户,自然是容不下你这等放肆之人。俗语说,国法正则国强,家法正则齐家。按我朝法度,辱骂其主者当责仗一百八十,再居役两年。嫣然,你可还有话要说。”
嫣然卑躬直起身,髻上翡翠如意金簪依旧清艳如初:“大公子与娘子是奴婢作的媒,奴婢第一次见娘子时便觉娘子美貌远非奴婢能及,后来又见大公子与娘子情投意合且甚是般配,奴婢是一时妒忌这才于喜堂之上干了这等愚蠢之事,奴婢是一时糊涂,奴婢知错了,还请饶了奴婢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