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祎半立当场,扔出的话掷地有声,将场中仍在卖力表演歌舞的艺者芒光全盖了过去,坐得近些的人纷纷停下手中的筷匙,注目而去。
崇元帝早有预料,正坐上方:“…说起来,卿之王宫的确还未有一个正宫王后,不成体统。”
方才熊祎与崇元帝一来一往的,兜了许多圈子,在场听众早就在等着熊祎开口的一刻了。
除了诸如秦王、晋王等纯粹的看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与之密切关心的魏后、太子妃等人,一场宴席下来,始终有如头顶悬着一柄利剑却不知它几时落下。
身为当事人,福成在熊祎站起身的一瞬便怒极反笑,自以为对方必定看中自己。明华则是像一只惊弓之鸟,因着前世经历而在胆战心惊,等着“关键时候”到来。
熊祎宣判一出,别人不觉,仙瑶却是明显察觉到身旁的明华像是提了一口气顷刻间一股散了的皮囊,一下瘫软在那儿。
明华确是仿佛一个劫后余生的人,连着换了几口大气,心口“噗通”不能平复,勉强定了定神,重新向着跟前正与崇元帝做婚事交涉的男人看过去。
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作为被求娶的对象,福成反倒是只能“乖巧”地坐在一旁,全无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
明华掩下嘲讽——任由福成是这禁宫里嫡出的公主又如何?真正的金枝玉叶,含着金汤匙降生,又深受帝后关注着长大成人,到了头,还不是要被放到台面上,被人挑肥拣瘦。
皇家的女儿,也不过如此,更甚至之于血脉亲情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寻常人家,父母子女往往情真意切。
明华惊魂未定,念及前世时,熊祎同样如此刻一般站立那儿求娶公主。只不过那时成了求娶对象的人是“她”,而且,那个时候崇元帝也并非现在这般还要讨价还价一番,而是当即便应下了。
这么一看,福成受宠到底还是有用处,至少在命运关头,能够拖一拖,还是优胜于自己的。
崇元帝侧头与魏后对视一眼,仿佛平常百姓人家那般各自微笑着商议心爱女儿的婚事,很快便有了一个结果:“…卿诚心诚意,朕便答应了!朕本来也有意借此次卿入京的机会与卿‘把酒畅谈’,想着多留卿在京中小住,可惜卿并不在京勾留太久。如此,朕将四女福成许嫁于你为妻,望卿视之如珠如宝。”
熊祎一脸郑重虔诚,再次拱手称喏,若非看清他的为人,明华亦会以为这真是个好郎君了。
不用崇元帝吩咐,一旁便有专人取来空白的圣旨跪侍一旁,等候拟旨。
这个时候,被赐婚的人是要走上近前领旨谢恩的。然而福成仍是纹丝未动,还是一旁的云和偷着在她腿上轻推了推,她才站了起来,走至熊祎的身边站定。
福成脸色难看,然而也是没有胆子在崇元帝跟前造次的。
崇元帝口述旨意,礼官详细记录圣旨。
“朕膝下第四女,年方及笄,正值婚嫁之龄。品貌俱佳,德容言功,甚得朕与皇太后之欢心…”
福成抬起头来还想说些什么,被崇元帝以眼神压制。
“…今有大周臣属之楚王熊氏诚意求娶,朕恩允其婚事,命礼部严选良辰吉日,特命福成公主归府备嫁…”
明华看着那边两人垂首聆听,恍然把福成看成了梦中的自己。
“…望周楚永为和睦,熊氏为大周镇守边陲,恪尽王事…”
就连所拟的圣旨,内容也相差无几。
圣旨冗长,尽是虚浮词句,听在围观人群耳朵里却是食之有味,可视之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熊祎携着福成恭恭敬敬地行礼,领了圣旨,夫妻名分便算是定下了一半。
一时万千人无不是恭喜祝贺,谁会去理会福成脸色好不好看?
魏后坐在高处,将女儿神色看在眼里,强忍了心中不适,自欺欺人似的去看了一眼儿子,这才露出笑脸来。
熊祎已遣人和燕王府有所接触,双方有意结盟,而楚国主麾下数量不可小觑的楚军,能够成为姜宓来日争夺皇帝宝座的一大助力。
魏后不愿出卖女儿,只不过更疼爱儿子罢了。
福成如往常一般看向魏后求助,只见魏后忙着应付一旁或真心或假意恭贺的妃嫔,丝毫没得空闲去看女儿。
福成眼神一冷。
主座之上这一出是这一场宫宴的重头戏,此时月儿渐渐爬上了枝头,满场目光全都放到了一对新人身上。
在场的绝大多数宾客都大吃一惊,没有想到崇元帝会把掌珠福成真的赐给楚国的王!
毕竟明华才是一直被所有人议论认定的和亲最热门的人选。虽说福成公主身价更高,更值得求娶,但是众人一致以为崇元帝不会把福成许给楚国国君。
结果不料熊祎不单点名道姓直说求娶福成,崇元帝还当场就应下了。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自然而然、幸灾乐祸地移到了明华的身上。
底下已有不少人在说,同是待选的公主,楚国的这位国君,宁可选择才刚年满十五的四公主,也看不上明华殿下呢。
一些人明目张胆地窃窃私语,话里不住地提及明华,笑话于她。
明华坐在主座那儿,并不听得见下边人拿她编排。
曲锦枝就坐在人群之中,却是正好将四周的不敬之语全听了进去,脸色青重。
甚至就连曲家人也在拿明华说事,虽不至于言语冒犯,但一旁魏乐和孙绪谈论到明华,也是直在摇头的。
曲锦枝神色不虞,碍着辈分不好发作,曲锦榆看得清楚,赶忙岔了到阿娘跟阿婶中间扑火,设法将话题引了开去,曲锦枝脸色才好看了些。
曲家在朝中位高权重,曲氏又是名门,宫宴座位自然较为趋前。曲锦枝坐在位置上,不远不近地能够看清明华。
明华特地画了一个墨妆,别人都不喜欢,曲锦枝却是骄傲地在想——他的心上人怎么打扮都好看。
他艳羡地看着邵玮和韦应晖,美滋滋在那儿白日做梦:兴许不用多久,他便要加入到驸马一席与他俩一道,坐得距离明华近些了。
曲家座位不远处,正是玉家的座位。
玉家人除了郑氏因为突发风寒在家休养,一家子都随着玉琢进了宫。
曲锦枝一门心思扑在明华身上,哪里会去留心玉沁已经盯着他看了一晚上了。
玉沁随他目光,自然看到他一直看着主座。
主座那处又有什么可看的?
玉沁敏锐,联系之前那一坛子送了旁人的梨花露,心里有了推测。
曲氏酿制梨花露,虽然不说千金难买,但要得一坛子,也需花费工夫。曲锦枝说送就送,玉沁原以为要么是送了哪个狐朋狗友,要么就是给了哪个坊间的花娘相好。
然而宫宴之上玉沁一再留神观察,无意想通曲锦枝分明是有了鬼祟古怪!
乾清宫宾客千千万,大家诚然都不可避免要往崇元帝所在的位置投去目光,但玉沁几番对比,确信他并非如旁人那般随意一看,而是有意在盯着某人瞧着。
旁人看,或是猜度帝君心意,或是瞻仰上位者威仪,甚至只是跟随长辈进宫见世面的小郎君、小娘子。而曲锦枝…眼中热切太过明显。
玉沁黯然。
稍一排除,便可大致推测,曲锦枝怕是看上五位公主里的哪个了。
会是谁呢。
玉沁一眼扫尽那边,将五位皇女看了一遍过去。
除了年纪最小的云和殿下,其他几位应该都有可能。
难道是福成殿下吗?
不然如何解释曲锦枝会在福成婚事被当场定下之后所展现的毫不遮掩一脸不快与愤怒?
玉沁暗想,若果真曲锦枝喜欢的是福成,福成既然已经被赐给了熊祎,那么便与曲锦枝应当是再无任何可能了。因而,若是福成,对她不会有威胁,反而是好事。
她微松口气,这才总算有空档注意到弟弟嘴角沾了食物残渣,于是宠溺又无奈地取了巾帕为玉洲擦拭。玉洲过了年已经十一,十一岁了还叫姐姐当个孩子去照料,不免羞赧,硬是挺直了脖子,低声推拒道:“姐,我自己来。”
姜宓随意往宾客一席投去一眼,便正好看到这一幕。
也不过是一瞬,姜宓又回过头,与晋王把酒言欢,看似说话取乐,实则心思飘到别处。
玉氏、曲氏这样的名门家史深厚,与这些老牌世家相比,姜周皇室那点儿凭借兵马积骨打下来的江山根本不算什么,虽然自从有华夏以来,素来讲究一个皇帝有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但世家势大——尤其像是玉氏这样的,通过把持书籍、人才建立家族声望,遇事不买皇帝账,做皇帝的其实也时常拿他们无可奈何。
天启帝建立大周,是马上得天下,但治国理政靠得却只能是天下有才学的名仕。而名仕只出自世家,而世家之中,对仕人有着一呼百应的号召力的,数遍九州也就那么几家。玉家,便正好在这几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