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相思 1
作者:紫糖米糕      更新:2019-12-16 03:45      字数:3263

无人打扰,玉琢笔尖轻点丹青,在空无一物的白纸上轻柔地勾勒着,他神情专注,眼中看不见一丝杂物。一杆子笔毫不断行走,一笔一划,画中人渐成了形。

画中的女子眉目含笑,两畔生烟。

夜里万籁俱寂,了无人声,陪侍的仆役撑不住睡意,早倚靠着房柱摇头晃脑。

玉琢将笔搁下,桌案上磕的一声,将仆役惊得急急睁开眼来,还以为主子有哪儿要吩咐他。

台上的蜡烛已烧了一半,玉琢停了笔,头也不回:“什么时辰了?”

仆役一个激灵,答道:“主子,三更了。”

仆役答完话,玉琢又不说话,屋子里再次陷入了寂静之中。玉琢一动不动站在桌案前凝神目视画像,喃喃自语:“敏儿。”

玉琢所画的,正是阮敏。

画里的阮敏一袭朱白牡丹襦裙,梳了个巧丽的百合髻,俨然是十五、六岁时候的模样。

明华生得并不像她。

明华美则美矣,却并未继承到阮敏的风华,五官之中只有三分与阮敏相似。

不过她与崇元帝更加是丝毫没有女肖其父,这兴许也是崇元帝不喜这个女儿的缘由之一。

玉琢嘴角弧线轻起——这是理所当然的,崇元帝原就不是明华的生父,明华与他不像又有什么好奇怪。

玉琢伸出他骨节修长的手,轻抚风干了的画像,一时柔情万千,一时又冷下眸子,回想到今日宫宴之上的一幕。

越国郡主百里汐颜一舞倾城,当场被崇元帝册封为妃,纳入后宫。

满堂宾客无不惊呼,盛赞新妃美艳动人,难怪能得帝君喜欢。

玉琢冷笑,新妃的确是“美艳动人”,但崇元帝还不至于贪花到见到美人就走不动道的地步。

百里汐颜五官秀美、身姿曼妙,但她能被崇元帝看中,并非因她容貌,而是因为她与敏儿长得有七分相像。

其相似远胜于身为亲女的明华。

阮敏入宫时,还是年华少小,兼之又去得早,就算是好些曾经在她闺中见过她的、如今大多已成为各家主母的夫人们,也未必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了。

更别说出生没几年,生母就因病亡故的明华更是压根就不记得生身母亲的容貌,也不怪她在宫宴之上看到百里汐颜全无反应。

但是崇元帝以及皇后、太后,甚至宫中资历较老的妃嫔,可谓是对当年荣宠一时的明妃印象深刻,自然当场就将百里汐颜认了出来。

玉琢思虑片刻,再度提起笔,沾了沾墨汁,又在画中提下几行字。

七月七日长生殿,

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百里汐颜撤去遮面露出真容的一瞬,崇元帝脸上的失态,玉琢想来仍是觉得好笑的。

敏儿对于他而言终究是求而不得的存在,他得不到敏儿的心,却固执地将敏儿居住过的宫殿空置,倒也算是一番痴情了。

如今进了新人,也只将新人安排到承乾宫的偏殿,便可窥得崇元帝内心一丝端倪。

玉琢面上笑着,指节却不自觉地紧缩,心里的恨意始终不能消退——恨崇元帝将阮敏困锁深宫,若非当年…如何会叫他们有情人相爱难相见。

画里的阮敏仿佛活了过来,玉琢看得失了神,思绪不觉飘回了二十年前。

那时阮敏入得东宫,是当时还是太子的崇元帝宠幸的东宫姬妾,只是任由崇元帝想方设法讨阮敏欢心,阮敏依旧是不对他展开笑颜。

崇元帝不到她寝宫烦扰她的时候,她要么闭门不出,到了晚上也时常坐在窗台对月到天明。

那时还是承宣帝在位的时候,蜀王积极笼络朝臣对太子姜尚发动攻势,给当时的崇元帝制造了不少的麻烦。

也因此,崇元帝忙着里里外外应付蜀王,去往太子府后院的时间自然便少了。于是这便给了阮敏、玉琢这一对苦苦相思的有情人摘折红杏的机会。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承宣三年的七月初七,长期鸿雁传书偷叙衷情的两人,总算压制不住思念,在仆役掩护之下,于法严寺中短暂相见。

姜尚忙于朝事,对于阮敏突然对佛法起了兴趣不加留意,也使得玉琢和阮敏一而再再而三有机会相见。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了承宣三年的十月,太子府里突然传出阮敏有孕的消息,崇元帝高兴之余,也拘束了阮敏让她好好养胎,不允她再随意出门子了。

时光如水,承宣四年七月,一声啼哭降临在太子府的上空,东宫姬妾阮氏生下一个女儿,宫中承宣帝闻讯只“嗯”了一声,崇元帝虽然也不甚满意,但也因为是爱妃所出,因而也有笑脸。

这个出生在承宣四年的小女婴便是后来的明华。

崇元帝也是稀罕过明华一阵的,那时他膝下儿女还不多,除了太子,就只有一儿一女。

往后一些,晋王姜宪出生夺去了崇元帝的注意力,崇元帝来阮敏寝宫的次数便少了,阮敏为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为女儿忧心忡忡起来。

随着明华逐渐撑开五官,依稀可看得出她不但理所当然与崇元帝全然不相像,就连与自己这个母亲长得也是迥然不同。

她开始盯着襁褓里女儿一看就是一整日,越发肯定孩子的容貌是随了父亲。

这可如何是好?一个与“父”母双方皆不相像的孩子,太容易引起有心之人的疑心了。在皇室这样的地方,又是何其危险?

阮敏愁、思交织,积郁成疾,在崇元帝登基之后不多久便支应不住,急速病逝。临去前,也只来得及托付日常信重的仆役代为看护明华。

明华在深宫之中独自一人艰难地成长,崇元帝不管不问,玉琢却自恨一墙之隔父女不能相见相认,还是在明华稍大一些已知事的时候,玉琢思虑再三,才隐秘地遣了暗人将她身世告知。

往事历历在目,玉琢回过神来,骤然惊觉天色竟已微亮,原来他忘了时辰,在桌案之前已站了一夜了。

案上的蜡烛已经将近烧到了底,烛火忽明忽灭。玉琢再看了画像一眼,心口一窒,将画卷了起来,走去暗室,小心翼翼叠放到了底下一堆整齐码放纸卷的箱子里,扣上重锁。

他腿脚冰冷透底,却浑然不觉,唤醒仆役命他休假一日好好歇息,自行若无其事地回了正房,躺到了沉睡未醒的郑氏身边。

郑氏觉察动静,睡眼迷蒙着半醒了来,咕哝道:“老爷?”

玉琢轻声按住她翻动身子的动作,道:“你不必动,我起夜上净房,再睡会,且还早。”

郑氏不疑有他,稍微蠕动了身子,不一会便又不动弹了。

床帐之中,玉琢无声地长叹出一口气来。

看着同床共枕了近二十年的妻子此刻静静地躺在身边浅眠着,眼角不觉有了一丝褶皱,玉琢心有愧疚,见她衾被略有滑落,他捏着手帮她将被子提了提。

郑氏锦瑟芳龄嫁入玉家,敬长辈,事舅姑,主持庶务,更是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是当之无愧的玉氏宗妇。

她什么都好,也对他掏心挖肺,尽心照顾,唯独一点不好——他不喜欢。

他心里有人,被迫娶妻,因而只能对郑氏薄情寡义,甚至对她所生的子女也无所谓人父之责。

夜深人静之时,玉琢亦常对这般的自己厌恶之极,却不愿摒弃年少时的一颗真心,宁可做一个负心薄幸的自私自利之人。

郑氏睡了又有一阵,外边的天光已全亮了。晨起出了金光闪耀的太阳,将雪气未尽的玉家宅邸照了个暖意融融。郑氏睁了已睡足的双眼,神清气爽地翻身坐了起来,自觉身体发了汗睡足了觉已好了许多。见着丈夫还在酣睡,便不搅扰,偷摸着下了榻,特意去了外间更衣洗漱。

玉琢一昼夜未歇,本想稍作假寐,不成想一时不防当真睡了过去,且还睡得深沉,就连几个儿女早膳时分过来问安都没得起来。

郑氏不由起了疑心,叫人去问近身服侍的。去的人去了半晌,回来回话说,前一日跟在老爷身边的那几个,全被放了休假,回了各家去探亲访友了。

回话的退了下去,郑氏不明真相,等到了午膳叫他不醒,只得试着以手平推唤醒他。

玉琢皱着眉头悠悠转醒,见是郑氏,才舒展开。郑氏看他不悦,赶忙与他解释,说是已到了午时了。

玉琢低哑了嗓音徐徐安抚她:“劳烦夫人担心了。”

郑氏亲自服侍着玉琢简单洗漱了,又走了出去传命,叫厨子把厨灶上温热着的饭菜赶紧端来。

几道小菜端了上来,郑氏又陪在一旁,亲自盛了一碗鱼香肉丝粥:“老爷未用早膳,贸然吃用,于胃不好,且先尝一尝这粥,暖胃呢。”

玉琢接了过来致了谢,才取了汤匙送粥到嘴里。

郑氏一如往常地自动略过丈夫的“客气礼貌”,微笑着去了里间收拾产业账目。

郑氏一走开,饭桌上便空荡无人说话了。玉琢埋了头专心用饭,心中暗自遗憾正睡酣梦恬的时候居然被人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