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像是曲锦枝这样的世家子,凭着优渥的身家背景,出仕为官的起点已经比绝大多数人高了不知多少。曲锦枝又是曲氏嫡系,想要高官厚禄也不过是他伯父曲振文的一句话、一封荐书而已,根本不需从头做起这般费事。
曲振武还怕曲锦枝莫名其妙被扔去京府,搞不好要想方设法作妖。结果一看,连着好多日下来,这臭小子都老老实实的,惊讶之余又多少有些欣慰,自觉小儿子总算是懂事,知道上进了。
曲锦枝倒是没有曲振武以为的“懂事上进”,他之所以顺势听从了曲振武的安排,老实地在营里待着,也是另有想法。
依大周律,凡是公主驸马,原则上是不允担任实权官职的。曲锦枝只是觉得,机会难得,过把瘾就算了。横竖军职爬得再高,尚了主,没准还要卸下来,何必白费功夫。
曲锦枝毕竟是曲氏后人,与他父兄一般,天生就有耍刀弄剑的血脉传承,到了营中不免亢奋。也不知他往日里遛鸟逗狗的,迷惑了多少人。
看出他另一面的,除去他至亲的那几个,恐怕也就只得一个时刻关注他的玉沁了。
玉沁猜得不错,玉琢与曲振武一番对话,不着痕迹促使曲振武下定决心将成日不知所谓混日子的小儿子送去军中磋磨,确是有他打算。
他的确是为了女儿婚事有所筹谋,但不是为了眼前正陪侍一旁帮他研墨的这一个,而是为了连族谱都不得入、活得小心又谨慎的明华。
大周驸马原则上不得出任实职,但事无绝对。
他老早便留意曲锦枝,确信他心仪明华,若非因他平日表现委实太不像样,第一轮就被玉琢刷出女婿备选名单,否则曲氏子弟是很能为明华良配的。
说起来,还是一桩蝇头小事急速改变了玉琢对曲锦枝的看法。
一日玉琢有事外出,回得晚了,便想着去明华府邸上看一眼。他独自一人到了公主府邸附近,隐了身子本想看几眼就走。
他刚要上马离去,了无人烟的路巷子里传来清晰可闻、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响。他下意识停了登马的动作,停着原地谨慎观望情势。
于是他看到曲锦枝策马奔腾的身影出现在了巷子口,马匹趋行几步才在明华府邸门前停下,曲锦枝一个翻身轻盈落地,身盘稳健。
玉琢也是文武兼修,自然看得出曲锦枝武艺功底修习得不错,当下微微点头,默默赞许曲锦枝必定是注重每日修行的。
接下去,他又看曲锦枝站着那儿纹丝不动地盯着明华的府邸,神情专注。
一长一少就这么在寂静无声的小巷子路上待了两个时辰,谁也不动。一个像个傻子似的盯着一扇大门盯出了花朵,另一个则全神观察门前少年若有所思…
明华年已十九,婚事确不好再拖。于是玉琢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将曲锦枝暗暗加到了留待观察的名单上了。
因而王长史传信来说曲锦枝闯府,玉琢算计曲锦枝去京府,固然有因为愤怒而泄愤,但也不乏考较他本事能耐的意图在里面。
军中的地方也是极能验实一个人的品性如何。玉琢不觉轻触下颚停笔在半空,暗想,若他真是个有能耐的。凭着曲玉两家地位,即使他尚主,想要弄来一个实职,也是轻而易举的。
玉沁知道玉琢正想着什么事情,并不敢出声打扰,几次三番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回去…
她很想开口问一问阿爹对她的婚事是怎么打算的…
玉琢也正奇怪玉沁平日不爱往他书房跑,这几日怎么来得这么积极?
玉沁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终究是羞于启齿,服侍玉琢又书写了几篇大字,便托词离去。
她还要去往福成公主府上参加茶会。
……
元月二十三,福成公主姜苒开府以来首次邀请宾客,以品茶赏春为名,除了寒门官员不得入其府第,向各皇室宗亲、世家名门、权爵贵勋发放帖子。
新府坐落在清平坊临近皇宫南门的一处地段,无论是占地面积抑或是装潢修饰都是不亚于皇宫的。
福成是中宫皇后唯一嫡出的女儿,在当代皇女之中地位最尊,若非凭着她的身份,否则以她府邸中许多物件的规格,便是逾制。
众人接到邀请,不免有些心头怪异之感。谁都知道福成公主已经定下赐予楚国为新王后,新开的公主府不过是昙花一现,就算修建得再如何豪华也是空置在那儿摆设,这办得哪门子的兼具“乔迁喜意”的茶会?
新府开门迎客,明华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明华不会天真到以为福成是诚心诚意邀她过府,她与福成自记事以来就是不对盘的。当然,从来只有福成对她耀武扬威,而她只能忍耐退让。
明华原不想赴宴——想也知道福成没安好心。
明华在记忆中搜寻前世,想起在前世的时候,福成开府亦是举办了这场茶会,只不过那时的“福成”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而“她”则是即将远嫁的和亲公主,两人命运迥途,福成自觉胜负悬殊,不屑再落井下石,于是反而相安无事。
但如今命运掉了个个儿,兼之上回宫宴福成又刚放了狠话。以明华对福成的了解,福成想必会对她好好尽一番“地主之谊”才是。
谁会明知无利可图、无害可避还欣然奔赴鸿门宴自找麻烦的?
无奈福成料定她不会去,事先传了话到她府上,明说她若是不去,她就只好“好好关照”阮家人了。
阮家也在受邀之列,而舅母姚氏,是必定不会放过露脸的机会的。
福成自知明华还有阮家这么一个软肋,是以蛇打七寸,明华不得不收拾了衣饰,领了仆役出门。
明华到时,茶会所在的小园子里已熙攘到了许多的人。
因着福成尚未成亲,虽也招待男客,但与女客并不在一处,而是由燕王姜宓代为接应。而姜宓亦有意借着妹妹府上茶会多结交几个大臣。
大周承袭古训,有礼法,但时人崇尚风流,之于男女大防并不看重。因而福成只将男席安排在园子另一侧隔得不远。明华进来时,还能隐约听见隔壁男客三五成群、高谈阔论。
明华步入园中,有些女客留意到她,却都只看了一眼,与她微微示意便回了头继续与人交谈。明华对这般冷待也习以为常,不以为意,自寻一处先坐了下来,取了仆役奉上的瓜果点心一边吃用,一边寻找唐韵宜、孙映。
唐韵宜亦看见她,辞了长辈过来,与她牵了手相互坐下。
唐韵宜藏不住事儿,明华又是她喜欢的人,张口就说了:“前些日子,家里为我说了一门亲事,被我给搅黄了。”言简意赅。
明华微惊,这事儿,她可没听说。
唐韵宜起了话头,然后才细细分说起来,这一说就说到客人齐了。
福成在客人来齐了有一会才领着成群结队的仆役摆足了阵势走进了园子,照例是说了些客套的开场白,就请诸位客人自便。
今日福成穿了一身石榴红祥云百褶裙,施以粉黛,画阔眉,显得英气张扬。这是她头一回以主家身份宴客,看得出来她很是重视自己在宾客面前表现如何,极力在众女眷之中应酬交际。只不过福成终究是本性根固,言行举止之中难掩轻慢。
明华与唐韵宜一道,连同三两个有意尝试与明华结交的小娘子站在一处交谈,等到福成兜转了一圈停歇下来去找明华,看见明华那边情景,不由目光一冷,唇角勾起一弯诡异的弧度来。
明华正与小娘子说话——其实往日亦不是全没有人愿意亲近,只是她那时总是推拒别人于九霄云外。别人遭了冷脸,自然不再来。又不是每个人都跟唐韵宜似的没脸没皮,乐意用自己的热脸去倒贴她。
她尽管言语生涩,也与小娘子们聊得并不多热络,但显然小娘子们也不甚排斥于她,双方也能勉强交流沟通。
正说着,福成岔了话头进来:“二姐姐说什么说得开心,把妹妹丢在一边不理了?”
那三个小娘子出身一般,看重明华地位尴尬易于亲近。然而福成与明华不同,她是魏后嫡女,身份尊贵,是不可能看得上她们几个的。
果然福成走近了斜眼一瞥她们衣着,眉头微皱,直接无视了她们,只与明华、唐韵宜说话。小娘子察言观色、知意识趣,赶忙主动找了借口,谎称有事离开,便相携着转身离了去。
明华不悦,却不好表现在脸上,不过转念一想,反正她们刚才也告知了身份,回头若是得了机会,再把她们邀到她府上私叙便是了。
福成只过来说些客气寻常的话,竟出乎意料地丝毫不与明华为难生事,不到几句便与仙瑶一道走了开,叫仙瑶和明华都微讶了下。
明华疑惑,目光随着福成过去。只见福成接着去了另一头与几家夫人、小姐们谈笑,连余光也不留一个给明华。
“她倒是卖力得很,”唐韵宜出声打断了明华思绪:“都不知她能在这漂亮的府邸里住个一年还是半载,花这些力气办了这么个茶会,多半是白费力气的。”
明华回头看她,她却不说福成了,转了转眼珠子换了话题,神秘兮兮道:“…殿下可听说了,男席那边,是燕王亲自帮着招呼呢,果然是‘兄妹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