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红原还想岔话问一问明华与曲锦枝是如何相识,被仆役这么一打断,自然就歇了谈话。她当即笑了笑玩笑道:“我这厨娘可是南边新送进宫来的,东西南北的风味吃食她都能露手,尤其她家乡那儿的口味,更是一绝。你们两个,今儿可算是赶了巧,有口福了。”
说毕,三人边说边笑,移步到了用饭的宫室分主客坐下。
外边天色将暗,宫室里早有仆役踩着时辰亮起了灯盏,明华与孙绪一左一右依着主位坐了。宫婢鱼贯而入,齐齐端来各式汤菜二十余样分列在桌上码排好了,再依次寂静无声地退了下去。
随着孙红象征性地用了一筷子示意开膳,桌上三人端起饭碗,专责在旁布菜的内侍也开始照着几位主子的喜好为她们夹菜盛汤。
二十余种菜式在宫廷之中算不得丰盛,却胜在做工精致。每一盘无不是色香味俱全,叫人一看就引得人食欲大开的。其中又有近一半皆是孙红按着明华的口味来点的菜。
明华轻抬玉臂,微伏前身,将跟前饭菜送进檀口,每次以箸筷夹起,总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送进口中,又轻嚼慢咬三十下左右方才吞咽而下,其间双唇微动而不露齿,端是优雅好看,尽显家世风仪。
孙绪看在眼里,再次暗暗赞许,看着明华的目光里又多了一丝笑意。
大周朝由雍州姜氏借各大世家之助力开辟帝业,皇位传承至今也不过半百的寿数。
姜氏一族在雍州虽也算是一方豪强,但说起家族底蕴积累,却远不及诸如魏氏、玉氏这般的老牌大家。因而它所训养出来的皇室子弟虽则教养不差,但到底是少了几分天然去雕饰的风华。
孙红细看明华一举手一投足,抛开眉间一股瑟缩之气不提,其余的,确都是极好的。再加上明华容貌出众,若单论个人形姿,仙瑶、锦荣几位殿下其实都是不能与之相比的。
所谓食不言寝不语,席间无人说话,明华自然留意到孙绪又在看她。她压下心头怪异,只作不知——孙绪今日已盯着她看了好多次了。
席间明华多是吃用素菜,未觉不妥。孙红见状,吩咐室内仆役为明华盛来一碗鲜肉汤,笑道:“你瞧你看着可又清瘦了些,想必还是改不了不喜吃肉的习惯。在外头的时候我管不到你,可如今到了我的地盘上,就得留心荤素搭配了!”
明华知道好歹,明白这是长辈关切,便照着孙红的意思,尽力多吃了一碗鲜肉汤,孙红这才满意了。
三人一道用过饭,外边的天色已黑透下来。皇宫不便久留,明华和孙绪于是只小憩消食片刻,便仍是由明岚陪着,辞了孙红出了熙和宫,朝着皇宫外头去了。
明华由西门出,孙绪自南门出,两人自然在半道上分开。明华过了坤宁宫,依次走过永乐宫、长春宫去了西门,孙绪则到了南门,与同样被魏后留饭的长嫂魏乐一道,上了曲家的马车,从皇宫驶出。
……
明华的车驾穿街过巷,驶到公主府附近。一股清甜的香气飘入车厢勾得明华忍不住嘴馋。是小摊子上正售卖新鲜出炉的糖米糕。她刚从孙红宫中用过膳食而出,已是吃得七分饱腹。于是下意识将手覆到腰腹之上,思虑少顷,咬了咬牙,趁着车夫还未将马车驾驶太远,将车子喊停了。叫了随行的小丫头拿了碎银子跑了过去与摊主买了些来分予仆役。
少有人知道,明华公主最爱的吃食其实既非山珍,也非海味,而是街头巷尾卖得最廉价寻常的糖米糕。
明华就着厚厚的皮纸将手里的紫糖米糕一口一口吞吃下去,似是饿得狠了似的,全不记得她方才才进用过宫里的饭菜。
若是孙绪此刻坐在这儿看了,大概绝不会以为明华公主仪态天成了。
所谓的糖米糕,不过是以各品类的糖揉入米制蒸糕做成,可谓是工序简单又美味好吃,是市井小民惯常食用的东西。
车驾停在路边耽搁了一会儿,等到一车子的人全都趁热吃用过,车夫才意犹未尽地轻啜嘴唇,挥动马鞭,驱动马车驶进公主府所在的路巷子口。
马车进得迟,驶到一处拐角,恰巧听得一阵急急的马蹄声由近而远。到了车子拐出弯来,前一会儿骑马飞驰而过的人,已经从另一头巷口出了去,瞧不见身影了。
明华也听见了马蹄声响,却只以为是过路之人,并未多想。自然想不到那个策马之人正好就是曲锦枝。
曲锦枝一日待在京府营中,并不知晓明华这一日去了宫中。他从营里出来直直奔了过来,但顾着还有旁的“琐事”急着走,是以只在明华府邸外头逗留了一刻钟的时辰便赶马往回跑,不曾往后头看上一眼,压根不知自己与明华失之交臂了。
车驾在府门口停稳了,明华就着脚踏下车来,在入得府门之前,再次看了一眼大门四周。
前一夜一地的狼藉已被府里仆役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唯独门槛横木上留下了几道被飞瓷片巨力划出来的刮痕,还留待改日重新上漆遮掩了。
明华皱了眉头,跨了进去,面上虽不显,但到底在心里又给福成记上了一笔。
明华这一日晚膳吃得过多,不免在牡丹院里闲庭信步借以消食。待觉得肚腹没有不适,又由着姚黄和魏紫服侍着沐了浴,早早褪去了衣裳上了榻歇下。因而自然是不可能知道同一时候府邸外边街道上正上演一出好戏。
明华睡得不知愁,直睡到天光亮起,无人叫她她便自己醒了。浑身舒适地起了身,换了干净好看的闲适衣裳,又坐到桌案前面高高兴兴吃了热乎的清粥小菜,才从门房外头进来的王长史口中得了一个能把人下巴惊楞下来的消息。
福成公主姜苒夜游杏花吹满头,与不知哪儿来的不长眼的外乡人在酒馆起了争执,被人当街暴打了一顿。
明华愣了好半晌,才拢了拢额头犹自怀疑地问了句:“消息属实?”当朝帝君的掌上明珠、魏后嫡出的四公主福成,在京城这块地界上不说横着走,也是无人不给几分脸面的,谁敢打她?
王长史也脸色古怪,嗫喏着囫囵道:“说是…外乡人。”
口持徐州口音的外乡人进京探亲,撞上相约三五好友小酌的福成,不知怎么与福成起了口角争执,福成公主亮明身份,对方却声称“不认识”。两边人一言不合厮打成一团,混乱之中,也没人看清是谁出了手,把福成摁倒在地上拳打脚踢,将福成打得鼻青脸肿,浑身伤痛。
明华吓了一大跳,连忙使人再去打探消息。直到了将近两个时辰以后,出去的仆役才姗姗来迟地回了府里,说是:宫里帝后震怒,下令彻查,还派了太医院太医数人上门看诊。太医查看过伤势,道是福成殿下只是皮肉伤势,未伤及筋骨。虽看着严重,但好好将养着,伤愈不过是时间问题,是绝无大碍的。
福成被外乡人当成普通大户人家的小娘子给打了一顿的事,原本就发生在闹市人流聚集之地,耳目众多。又是天字号头等的新鲜事。不用半日工夫,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东家打听,西家问的,又有亲临现场的好事之人绘声绘色将当时情景巨细无遗地描述出来,一时使得福成被引为各家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
福成在她府邸之中如何发火撒泼,明华不知道。但明华既然得了消息,自然不能当作全不知情。无论如何,出于“姐妹情谊”,她还是少不得要亲自提了慰问礼品登门看望一下的。
二月初三,明华用过早膳,不紧不慢搭乘了自家马车,第二次来到福成府邸。恰时还有许多同是上门探视伤情的女眷,明华便主动与她们凑在一处,一齐去了福成屋里。
明华与福成自小不和,就连面子情都只能算是勉强维持。福成凭白遭了一场倒霉,正是落魄的时候,最不愿看见的人之中,就有明华。
一瞧见明华,福成本就阴沉的脸拉下的越发厉害,只碍于四周还有旁人,到底还知道收敛。
出了这样的事,宫里自然也是有一番动静的。魏后自不必说,出事次日便急急出宫到福成床前亲自督促太医诊治。崇元帝也已下旨命京兆尹携同京府十八卫着力彻查。是否心疼女儿挨打倒是其次,崇元帝真正愤怒的是,身为皇帝之女在天子脚下居然也有人胆敢对她动手——这打的不仅是福成,还是崇元帝的脸面。
福成只看了一眼明华就扭过头去不理——前一日崇元帝摔了好几套官窑烧制的上好茶具。骂完了办事官员,稍微平了怒意,转而立即想起叫他丢脸的罪魁祸首福成,当即命人传了一道措辞严厉的旨意去福成府邸,明着叫她在府里养伤,实则是念在她也遭罪的份上只口头警告她,叫她老实点,别再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