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投桃报李,终也却不住唐韵宜盛情,从盘子里夹了几根菜蔬到唐韵宜的碗里,轻声道:“你也多吃些蔬菜。”唐韵宜无肉不欢,半顿饭下来,各式荤腥夹了个遍,青绿之物却是没碰几筷子的。
唐韵宛见状,把头埋得更低了。
唐韵宜笑得见眉不见眼,开开心心立即把明华给她的青菜丝送进嘴里,还当着明华的面往盘子里多夹了几筷子青菜。
唐韵宛原还想用了饭陪着两人待一会,忽的改变了主意,加快了速度,风卷残云似的将饭碗扒弄干净了,随意寻摸了一个借口回了她自己的小院,惹得明华顿觉奇怪:“三娘子怎么了?”
唐韵宜心虚,憋了一小会才悠悠道:“她…赶着回去绣嫁衣裳。”
明华恍然。
唐韵宜借着唐韵宛的亲事将话题引开,一边将剩下的米饭吃尽。到了两人将近用毕了午膳,明华吞咽了最后一口汤水,接续着问了句:“…三娘子说得是哪家的郎君呢?”
唐韵宜已早先一步放下了碗筷静坐一旁等待,闻言答道:“说得是东阳侯府曲家的长房嫡次子,曲四郎。”
曲四郎,名唤曲锦机,年岁十七,比唐韵宛大了三岁。曲唐两家实力旗鼓相当,真正是珠联璧合,门当户对,单论家世,是极好的一门亲事。
唐韵宜挽了明华往房里去午休,一边道:“说起来,曲家也很是有意思,两房四个堂兄弟,三个的亲事都有了眉目,独留了一个曲三郎老大不小,还打着一条光棍。都说男子二十而冠,但说亲这般的事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成的,可我瞧着曲家婶子好像也没什么动静似的。”
明华不由想起曲锦枝,精壮高挑,生了一张老少皆宜的娃娃脸,吊儿郎当。从前成日打架闹事,现今去了京府大营,也不知如何了。
她斟酌了道是:“前日入宫时淑妃娘娘倒是说到他在京府许似颇得营将赏识。以他的家世,若能滚出点儿名堂来,想来更能聘得一门好妻。”
两人说话间,不过用了几步子便已入了内室。唐韵宜礼尚往来,照样留了明华在她屋里歇一觉,明华无奈,思虑片刻便也愿意——有些事,有一便有二。明华破了对人的心防,虽还是别扭,倒也一回生二回熟了。
明华换了衣裳从净房出来轮替唐韵宜进去,唐韵宜领了丫头走远几步,突然在净房门口回转来,意味深长留了一句:“那个曲三郎,依我瞧着,说不准也与我一样——心里头装了一个小娘子,情不知所起,不愿将就呢。”说毕重重地看了一眼明华离了去,将明华弄得莫名其妙的。
唐韵宜一语双关,既是说曲锦枝,也是说自己——心里头都装了同一个小娘子,不肯屈就旁人。她一瞧明华的脸色就知道,明华根本没听懂她话中任何一层暗示。
丫头在一旁服侍着唐韵宜洗漱,唐韵宜接过丫头的手以面巾敷面,烫热覆盖之下的她不禁想到明华偶尔也提起过曲锦枝纠缠调戏。唐韵宜不禁摇头轻笑——曲锦枝在那儿忙活了半天,估计阿芫只当他是登徒浪子,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
这么一看,她和曲锦枝倒算是同病相怜了。唐韵宜洁了面,忍不住微微苦涩地想,她要不要帮他一把呢。
明华不止一次与她勾勒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闺中绮梦,只是无论如何描画,明华梦中相依相伴之人,从来都不会是女子。
……
唐韵宜动作快速利落,松了发髻,披散在身后出了净房。
她原本一如上回在明华府里歇着时,向着软榻走去,却见吩咐铺床的丫头捧着薄被正被明华拦着站立边上没得动手叠被。
唐韵宜微诧着,走了过去。
明华听见身后响动,知是唐韵宜,头也不转:“何必麻烦,睡你的床便是了。”明华虽是客,却没有叫公主睡软榻的道理。然而唐韵宜亦是主家,同样没有叫客人睡了主卧反而让做主人的去睡了客榻。
唐韵宜听了,楞楞不知作何反应,顿时将在净房里的那些忧愁心思全丢了开去。
明华言简意赅,将事情敲定了,见唐韵宜不出声,微微笑道:“楞什么呢。”
唐韵宜咽了咽唾沫,嘀嘀咕咕:“这不好吧?我还是睡软榻,殿下不必与我客气。”
明华喧宾夺主,示意服侍的人全退了出去,直直拉了唐韵宜的手,无知无觉之中只用了几个字便叫唐韵宜彻底不敢反驳:“桃桃,过来。”
唐韵宜暗叹,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植柳柳成荫了。
两人就着床榻肩并肩躺下,春困疲乏,只说了几句,明华便闭了眼睛睡了过去。
唐韵宜亦闭了眼,却是心中默念了千百遍清心咒,还不得睡。
明华歇得通体舒畅,睡到未时三刻睁开眼,却见唐韵宜还在睡着,于是便躺着不动。
屋子里静蔼无人,就连仆婢们也都站在外间待命,明华只得继续闭了眼睛养神,听着耳边唐韵宜吐纳均匀的呼吸,心神安宁。
唐韵宜睡得不深,不一会便也醒了来,携了明华再以清水熨脸醒神,着了衣裳,亲自将她送到了二门外才折返。
梁氏从外边一回府来便听说了明华前脚刚走的消息,禀报的仆役不知她心思,将明华来时情形说得事无巨细。梁氏还没听完,额间便皱了起来。
仆役禀了其他的事便退了出去。梁氏跟着处理了些府中琐事,便坐了下来捏着小杯饮水。她奔波半日,已面现疲色,骤然听闻楹阁那边两个小娘子同睡一榻,就更让她愁上眉头——寻常要好的小娘子也不是没有同塌而眠的,但那也要看同塌而眠的人都是谁了。
梁氏不动声色,趁着晚间一家人齐聚一处用膳,细细观察唐韵宜,见她桃花拂面,不禁心下一沉。
唐韵宜丝毫不觉梁氏担忧,用过晚膳便牵了唐韵宛的手哼着不着调的曲子回了院落。
月上枝头,唐韵宜睡得没心没肺的,全然不知她阿娘因为她辗转反侧得直到三更天才累得睡去。
唐韵宜做了一个美梦,梦境酣美得她乐不思蜀,几乎不愿意醒来。
巧的是,隔着小半个京城以外的明华公主府里,明华亦正沉在梦乡之中。只不过不同的是,明华梦到了她的前世,再一度复盘了另一个“她”短暂一生,压抑窒闷得恨不得立时从梦境挣脱,回到现世。
明华浑浑噩噩地悠悠转醒,耳畔仿佛还有刀兵在嘶吼,等到那些冰冷铁锋撕开衣帛没入血肉的钝击声渐渐归于平静,眼前熟悉的床帐帷幔才一点儿一点儿清晰起来。
室里分明暗如渊域,她的双眼却晦亮骇人,在榻间闪烁着死气沉沉的银光。
明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手掌死死按住心口,满室暗沉里,竟只剩下她胸腔之中怦然而跳的脉搏涌动与一侧软榻上魏紫绵长的呼吸声。
魏紫睡得沉,明华平复了心跳,悄无声息下了床,蹑手蹑脚地绕过了她轻轻去了外间,又开了门,走到牡丹院的前庭来。
夜里无人,只几盏石灯笼摇曳着烛火。明华只合衣站在庭院中,形单影只,愣是吹了近一个时辰的风才觉得凉了。饶是如此,也只是换了一处晚风小些的地方挨着坐下来。
她呆愣得出了神,就连房里魏紫有了动静也不曾觉察。
魏紫起夜去净房解手,回到内室才发现明华床榻空荡无人,赶忙在屋里找了一圈,这才从微开的窗棱上隐约看见明华正在前廊石阶那儿倚着梁柱坐着。
她等不及点起室内的烛灯,立即取了一件厚实些的披风疾步快走了出去,来到明华身侧人未到声先至:“主子怎的半夜三更的在这儿吹风,受凉了可如何是好?”说毕也不待明华有所回应,径自从后将披风盖上明华单薄的身子,面有微怒。
明华被突然惊吓回神,方才看清来人。她讨好地轻笑:“魏紫。”
魏紫就着她已有些冰凉透骨的身子靠坐下来,一时不顾主仆尊卑,横了一只手去搂住明华,护着她不被冷风吹了。
明华心暖,握了握魏紫还有被窝余热的手掌心,宽慰道:“一时发呆,忘了时辰,让你担心了。”
主仆俩接着就站了起来,开了房门进了去。魏紫忙着去了耳房里急赶着叫值夜看火的三等丫头蓝田烧了一壶子热汤水,赶回正房给明华暖了身子,亲眼看她重新躺下才放了心。
魏紫忙完一轮,已是四更的时候。她在软榻上再躺下,被窝里已凉得没了人气。
明华微有歉意,见她躺好了,犹豫了再三,终是开口说了句:“魏紫,你们…想不想嫁人?”
“不想,”屏风那头魏紫几乎是立即没好气地传了一句过来,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来堵明华:“我也知道您在想的什么,早就与您说过几遍了,我们几个早就发了誓言,要跟着您一辈子的。”
明华默然,好半晌不说话。
在前世的时候,明华远嫁楚国,临走时强行将四个大丫头以及府里的一众人等做了一番安顿。
她今夜梦魇,又忆及前世,伤神之际见到魏紫拿了披风出来,一时触目感怀,才忍不住又问了这么一句。
明华没了声儿,魏紫只当她睡着了,自也闭起了眼,趁着天色未亮再睡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