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就到了八月间,虽然京畿一带前几日连降暴雨,可暴雨刚一过去,天气倒越发的酷热难耐了。
毒辣辣白花花的太阳光炙烤着山河大地。正午刚过,长安城往西,一百多里的马嵬驿,此时此刻,一辆马车正顶着烈日向着驿站方向缓缓行来。行至驿站门前那几棵树叶稀疏的老桂树下时,车马缓缓停下,一个戴着黑色幞头,身着浅蓝长袍的中年男子先跳下车来,接着从车驾的帘幕后面拱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原来是一个梳着两根小辫眉目清秀可人的小女孩,男子一边把小女孩抱下车驾,一边对她怜爱地说到:此处有个驿站,过了这里,长安城就不远了,来,下来活动活动,我到驿站里面打点水来饮马,哎呦,这天热的,跟蒸笼似的,这马也是累得够呛了,鼻子都冒烟了。
小女孩下得车来,蹦蹦跳跳地踩着地上的自己的小影子,突然又仰起小脸问道:三叔,长安城是不是很大,是不是有很多房子很多人,是不是有许多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
当然啦,等进了长安城啊,三叔一定给小环儿买好多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那洛阳呢?洛阳城好玩吗?
当然啦,到了洛阳啊,有好几个小哥哥小姐姐等着我们小环儿呢,到了那儿呀,叔叔让他们带着小环儿上金谷园看老虎和大象去。
这一老一小一路说笑着向着驿站走去。到了驿站门口,趁着三叔跟驿卒说话的当口,调皮的小姑娘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四处乱转,她看到驿站旁边居然有条小溪,小溪上面还有座简陋的小桥,于是不管不顾地径直走了过去,穿过小桥,往里,好像是一座寺庙,一个不大的半圆门洞上方挂着一块年久失色的木匾,上面写着空相寺三个字。她想都没想就一脚踏进了山门,发现寺院里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又走进当中的正殿,看了一眼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如来佛祖,还有两边龇牙咧嘴的金刚罗汉,感到有点害怕,便伸出舌头对着佛像扮了个鬼脸,然后转身就往外跑,跑出来时晃眼看到右边厢房的小门开着,便又闯了进去。
厢房里却有人的,是两个和尚。一个正端坐在禅床上,闭着眼睛,数着佛珠敲着木鱼嘀嘀咕咕地念经。门对面的墙根下,一个个头跟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小和尚正趴在一张矮几上摇头晃脑地摆弄着一张画。禅床上的老和尚长相很是凶恶,苦瓜脸,眼额骨很高,扫帚眉,三角眼,又高又长的鹰钩鼻子显得阴鸷凶狠,嘴角很长,而且有点歪。小环儿心怀恐惧地打量了这个长相凶恶的和尚一眼,心里又有点害怕,转身就想离开。那个老和尚此时却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不紧不慢地发问道:小施主,这是打哪儿来,要往何处去?
“我不叫小施主,我叫小环儿?我要上哪儿去,关你什么事?”
呵呵呵呵,老和尚咧开大嘴笑出声来。声音苍老而荒凉。
“既是有缘相见,何故匆匆便行,小姑娘,我那位师兄正在晾画儿,那幅画很是有趣,老衲想借小姑娘慧眼一观,不知可否?”
小环儿听说这位矮个的看起来像个大娃娃的小和尚,原来竟是老和尚师兄。心里不免大觉有趣。就又转身凑近前去,细细打量那个矮和尚。矮和尚虽然身板短小,不过面相却和善,长着一个圆滚滚的大脑袋,红润的圆脸蛋上,细眉毛细眼,细长鼻子厚嘴唇,倒像是个憨憨厚厚的农村半大孩子。矮和尚对站在一旁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小姑娘视而不见,一言不发,甚至连眼梢都没抬一下,只顾表情专注地把一张淡黄绢布打底的画轴徐徐展开,用一根软毛刷子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拂拭上面的灰尘。小环儿便把小脑袋凑过去,开始细细地观看起那张画来。那里面画的应该是夜晚的情景,深邃幽远的夜空中飘着悠悠的云朵,云朵上面捧着一轮圆月,下面是隐隐约约的重重叠叠的街市,一座辉煌壮丽的楼台高高耸立,直入云端,宫殿四处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挂。宫殿下面的街市上人潮涌动,那些人个个昂首鹤立,伸长脖子往画面正中高大雄伟的楼台上张望,楼台上,四周摆满了几案,许多官员模样的人端坐在一张张几案之后,几案上摆着美酒佳肴珍馐果品。楼台正中,是许多妆容艳丽,云鬓花颜的舞女正在翩翩起舞,衣袂飘飘,长袖当空,婷婷袅袅,腰肢如柳。小姑娘被这美丽的画面彻底征服了,滴溜溜的大眼睛此时一动不动地盯在那画上,尤其是那个被一群舞女众星捧月般地围绕在中心的,一个身着紫色拖地长裙的舞女,真个是眉目生动,眼波流转。美貌如花,飘飘欲仙。
喜欢吗?矮个和尚问到。
喜欢,这画画得真好看。
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吗?
小姑娘顺着矮个和尚的手指看过去,这才发现在那高高的楼台之上,在边缘那些栏杆的后面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有两个和尚,一高一矮,仔细看去,不是别人,分明跟眼前的这二位一模一样。更为诡异的是那两个和尚手里合力抓住一把梯子模样的东西,那梯子却是软的,弯弯曲曲地从那高台之上一直垂到下面的人群上方,下面那些人个个扬起脑袋伸出手臂,好像正欲抓住那条软梯往上爬的样子。
小姑娘一脸诧异地扭头看着那个矮个和尚,不无惊讶地说:这两个人,就是你,还有他。她指了指那个高个的和尚。
两个和尚一齐裂开嘴,发出一阵狂笑。尤其是那个坐在禅床上的老和尚,笑得东倒西歪。小姑娘也开心地笑了起来,不为别的,就是觉得眼前这两个和尚笑成那幅鬼样,看起来特别的滑稽搞笑。
过了一会儿,站在旁边的矮个和尚才好不容易收敛笑容。
他走近小姑娘,指着画面正中,舞台中央那个紫色长裙,云鬟高耸,容光艳艳的绝世佳人问道。知道画上的这位姑娘是谁吗?
小姑娘瞪大眼睛,不住地摇头。
两个和尚又毫无征兆地,像突然发疯了似的,又爆发出一阵狂笑。矮个和尚一边笑得弯下了腰去,一边伸出一只手指着小姑娘说:
这个人就是你呀,小姑娘。
小环儿顿时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更大,一脸的惊诧,脸色也变得有些发白。
正在此时,山门外传来沿路寻来的三叔着急的呼喊声:小环儿,小环儿,你在里面吗?
小姑娘不遑多想,一溜烟就跑出了这座古怪的庙宇。
杨玄璬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外,看到小环儿从里面蹦蹦跳跳地跑出来时,本来想着责备她几句,不过看到她那天真可爱的小脸蛋,又想到刚刚去世的兄长,心里的埋怨便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心里涌出的一阵爱怜。
杨玄璬牵着小环儿的小手,回到车驾上,顶着烈日,继续上路。
长安城西约莫十来里地的西桥村,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本村村正王昌明,是一个在历史上寂寂无名的人。不过他有个从弟倒是为后世所熟知,就是那位著名的边塞诗人,被誉为诗家天子、七绝圣手的大唐诗人王昌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连我这样的老粗都能背上几句。
这个王昌明却是大诗人王昌龄嫡亲伯父的儿子,五十来岁了,性情温和淡雅,在乡间颇有贤名。早年间也是个读书人,在洛阳一带游历时,得到过杨玄璬的资助。二人因此而结下了友谊。这两人又都属于那种不善交际逢迎的低调老实人,所以脾气倒也相投,一直处得挺不错,不过这些年大家东西奔走,各忙各的,也就疏于问候,更谈不上见面了。这次,因在蜀中做官的哥哥因病离世,杨玄璬入川,到蜀州去接自己的小侄女儿环儿,从蜀中风尘仆仆赶回来,路过槐花村时,突然想起这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来。便想着不如顺道进村,拜访一下故人。
进了村,迎头遇见一老妪。向她一打听。
谁?王昌明?哦,是有这么个人,正是本村的村正,在家,在家,老身方才打他家门前过时,还跟我打招呼来着。客人沿着这条路往里,那边拐弯那儿,有颗大梨树,对对对,就是那儿。门前站着个小娃娃,对,就是那家。
一进院子,王昌明正在院子里弄犁头呢,鞋都没穿,一脚的泥。听见有人进了院门,扭头看了半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子规(杨玄璬的字)兄!
厚普(王昌明的字)兄!
真的是你,哈哈哈,哎呀我的子规兄啊!真的是你呀!王昌明乍见故人,惊喜交集。。
杨玄璬也是满面春风,是我呀,厚普兄,我可是不速之客,不请自到啊!
哎呀!太意外了,太惊喜了,什么好风把你老兄给吹过来了,来来来,进屋进屋,多少年没见了,想死你了,我跟你说,去年,好几次都在梦里见到你,我还想着,这早晚上洛阳看看你去呢,唉,虽说咱一介山野匹夫,却也是终日俗务缠身,虚度岁月,奈何!奈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