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作者:周三金有重名      更新:2019-12-16 15:12      字数:3521

杨玄璬和小环儿在槐花村一待就是数日,这王昌明是个念旧的人,热情得很,死活不让走哇,一定要多住几日,再多住几日。这天天是杀鸡宰羊,呼朋唤友,每天都把杨玄璬灌得昏昏沉沉。

这些年,由于玄宗皇帝轻徭薄税,随着府兵制度的逐渐瓦解,农民的兵役负担渐渐消解,可以安安心心地种田。再加上市场上各种普通消费品的物价低廉,就拿王昌明他们家这样的普通百姓来讲,七八十亩薄田,加上妇女们种桑养蚕。总之男耕女织,一年到头辛苦劳作,只要勤谨些,日子倒也过红红火火。

村中也有年纪相仿的小童,作为小环儿的玩伴,所以小环儿倒也颇不寂寞。尤其是这王昌明膝下,刚好有一个十余岁的小幺儿,单名一个孟字,不仅聪慧可爱,多习诗书,而且面目俊秀,蕴藉多礼。跟小环儿玩得很是投缘,连杨玄璬也觉得这个小孩很是不错,赞不绝口。于是王昌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两个小家伙既然如此投缘,子规兄,我看不如咱两家结个亲怎么样,杨玄璬听闻此言,不由哈哈大笑。心里却颇不以为然。不为别的,这杨家祖上原来也是世家大族,其先出自鼎鼎大名的弘农杨氏,杨玄璬的祖父杨汪曾做过隋朝的上柱国、吏部尚书,唐初为太宗李世民所杀。而王昌明家虽然也自称是书圣王羲之之后,可多半都是牵强附会,自抬身价而已。朋友归朋友,如果两家真要论起婚嫁来,杨玄璬心里肯定是大不乐意的。好在王昌明也就是一句玩笑话,并不当真。

这一日,杨玄璬起床洗漱之后,便要与主人辞别,说耽搁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多有打扰,而且家中事务繁忙,这再不回去,恐怕早就乱成一锅粥啦。

王昌明还是苦苦挽留,子规兄,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后天,就是八月五日了,已经钦定的千秋节,长安城整整三天宴乐歌舞,各种庆典,夜禁也开放了,咋老哥俩可不能错过,我有个亲家就在长安城和平坊里居住,我都派人过去安排好了,他家房屋宽大,住的地方不是问题,方便得很。

哎呀厚普兄,那也太叨扰了吧,多有不便呀,我还是先行辞别吧,家中实在是放不下呀。

子规兄,你我兄弟都是四十多快五十的人啦,天各一方,事务冗杂,说难听一点,这多少年都没见上一面了,这往后,就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话说到这份上,杨玄璬也实在不好意思再说出一个走字。看来,也只好权且再待几日了。

那小环儿这几天跟王昌明的小儿子王孟形影不离,一听大人说要走,两个小孩子都有些恋恋不舍,这会儿听说又不走了,还要再留几日,脸上又乌云散去,笑逐颜开地手牵着手,一起出去玩了。

家人奉上新沏的热茶,然后无声地退下去。

杨玄璬端起茶碗,轻轻拂去一汪碧水上面的点点茶沫儿,呡了口茶,问道:厚普兄,你说说,咋们当今圣上怎么又想起来搞这出?什么千秋节,这可是前无古人的事啊。

王昌明淡淡一笑道:你还不知道咋们这位万岁爷,一贯的好大喜功,这些年好歹折腾出个样子来,还不得好好的摆摆谱啊!对了,我听说张嘉贞张老爷子已经告老回了洛阳,现在都中主事的是张说张大学士?不知可是真有其事。

杨玄璬给他解释到:是啊是啊,这位张说张大学士,你没听说吗?就他那火爆脾气,谁也容不下,谁跟他共事也不容易。这二老的不和那是明面上的事儿,我听说,张嘉贞张老爷子在任上时,可没少受这位的排挤,这次告病啊,估计也是给气的。

聊到王昌龄时,杨玄璬问道:听说令弟少伯自从雁塔题名之后,近两年都在京中供职,不知眼下……?

“你说他呀?唉!说起我这个弟弟呀,这一族之中的同辈兄弟就数他志气最高,眼界最宽,才情嘛更是出类拔萃,可就是这脾气,跟你我兄弟差不多,都是既不会舔又不会拍的呆子,而且他这个人,心气太盛,目下无尘,视俗流如粪土,你说说,就这样的,在当今官场上能有什么作为,反正我呀,倒是时时为他担着心呐!”

杨玄璬道:古往今来,但凡有大才情,大志向者,莫不是这般性情,倒也无足为怪,不过既然身在官场,这锐气嘛还是收敛些的好。

“咳,咳,谁说不是呢!”

两个人品茶闲聊,颇涉时论。乡村的日子,恬淡悠长,但觉窗外清风习习,日光朗朗,远山云烟苍茫,近树枝叶婆娑。蝉声如织,鸡鸣狗吠。好一幅静谧祥和的田园光景。

过了几日,也就是八月五日千秋节当天,一大早,杨玄璬就收拾好新装,带上一堆王昌明赠送的各种土特产,大包小袋的,如约和王昌明一起乘着马车进了长安城。

进了金光门,三十多米的大街上此时已是人潮汹涌,摩肩接踵,车驾在人潮里一步一堵地缓慢前行,好奇的小环儿早已忍不住将小脑袋伸出帘外,睁大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眼珠儿骨碌碌地转个不停,早就看花了眼。看到几个穿着短衣短裤的黑人时,她大为惊奇地叫出声来:王孟,王孟,你快看呀!这些人全身都是黑的。

王孟撇了撇嘴角,故作老成地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京城里到处都是远方外邦来的人,这种黑黑的叫做昆仑奴,都是给有钱人家做工扛活的。

一行人辗转来到王昌明亲家的住地,已经是过了午后。王昌明的亲家翁是个生意人,在东市那边开了家羊汤店,生意好得一塌糊涂,所以家中但凡能帮上手的都到店里忙活去了,家里就剩下老幼数人而已,正围坐在东屋一张矮桌旁吃午饭呢,一见来了客人,连忙起身相迎,张罗着安顿好车马行囊。宾主重新落座,添碗加菜。杨玄璬自然也少不得客气一番,最后也却不过主人盛情,喝了两碗面团汤。到了这个点上,腹中自然也是空了,连小环儿都跟着喝了一碗面团汤,又吃了一块羊肉葱饼。吃罢午饭,主人家又张罗着上茶,两盏茶下肚,杨玄璬略感疲乏,本想着休息会儿,可是小环儿不依不饶,非要嚷嚷着到外面去逛逛逛,买买买。杨玄璬心疼小侄女儿,不忍扫她的兴,便只得答应带她和王孟到脚程较近的西市逛逛去。

到了这日晚上,长安城里果然是处处张灯结彩、喧哗鼎沸,热闹非常。尤其是兴庆宫那一带,更是鼓乐喧天、灯火辉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仿佛长安城的百姓们,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已经倾巢而出。杨玄璬抱着小环儿,王昌明手牵着王孟,好不容易才挤到距离兴庆宫大概数百步开外的地方,再也挤不进去了,只能站在那儿,远远地看着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花萼相辉楼,此时此刻,那楼台上已经是仙乐飘飘,舞影瞳瞳,不过因为距离太远,既看不真切也听不清楚。

但是毫无疑问,这极其震撼的场景已经在年幼的小环儿心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不可磨灭的印迹,那金碧辉煌巍峨壮丽的大唐第一高楼,那遥不可及的飞檐斗拱仙乐缥缈的宏大舞台,那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观众,都让此时尚且少不更事的小环儿无比的心驰神往,脑海里充满了无尽的遐想。奇怪的是,眼前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这又是为什么呢?小环儿一直想不明白,直到许久以后,她才恍然大悟。她突然想起路过马嵬驿时在空相寺里遇见的那两个奇怪的和尚,想起和尚给她看的那幅画儿来,原来那画上所描绘的场景,敢情就是这长安城里的花萼相辉楼呀,怪不得那天晚上跟着三叔在那里看热闹时,会产生出那种熟悉的感觉。可惜就是距离太远了,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更没能仔细地看一看,那两个和尚会不会也在那个舞台之上,就像那画儿上画的一样,手里拿着一根软软的云梯。

许多年之后,当年的小丫头小环儿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的大美人,她也终于如愿以偿地站在了这大舞台的中央,成为整个大唐帝国万众瞩目万民仰望的中心人物,当她的双脚小心翼翼地踩在那舞台上鲜艳华丽的波斯地毯上时,那一瞬间,心里竟然生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她蓦然回想到自己幼小时第一次来到长安城里,在那汹涌的人潮之后,在那远处的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在抱着她的三叔怀里,她左摇右晃拼命地伸长脖子,拼命地挺起小脑袋,用尽全力地仰视这个舞台时的情景,心里一时不免波澜起伏,生出无限的感慨来,让站在舞台中央的她竟然忍不住眼里禽满了晶莹的泪。但这,都是后话了。

就在那天晚上,后来,还发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挂在高高的旗杆上的一串大红灯笼突然被一阵疾风吹落下来,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灯笼从高空落在地上时已经摔得稀烂,灯笼里的烛火却顺势引燃了灯笼,后来又引燃了别的什么东西,总之,火苗子蔓延开来,引发了人群的恐慌和骚乱。

后来,当人群重新安静下来,恢复了秩序的时候,杨玄璬死死地抱着小环儿大声地呼喊着他的朋友:厚普兄!厚普兄!

一直没有回应,他们彻底走散了。杨玄璬无心羁留下去,领着小环儿回到了王昌明亲家的住处。直到半夜,一身狼狈神色憔悴疲惫的王昌明才一个人走了回来。他的小儿子王孟跟他走散了,找了半夜也没找着。。

从那以后,王孟就失踪了,据说,虽然家人多方寻找,甚至求助于官府,可一直没有获得任何与王孟有关的消息。

王昌明的悲伤自然不待言说。小伙伴就在自己的眼前失踪,再也渺无音讯。这件事,最终成了少女小环儿心里一个永远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