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苏昭的这些时日,苏拂闲暇时也教了他几个字,这会儿苏昭便握着木棍在院子里写着大字,苏拂则是坐在凳子之上。
看着像是苏拂在教导苏昭写字,实际却不知出神出到了何处地界。
她的尸首在汀州时就已被毁尸灭迹,在长乐府牢狱之中的人,不过是她的替身,她虽久居深宫,但跟在那人身边的时日,也见过不少朝中大员,想那些官员若是仔细辨别,大抵也是能认出她的模样的。
这天下的人再有相像的两人,也不可能完全一样。
她已死过一次,叶嘉宁这个名字在世人眼中同她无丝毫关系,她担心的是,这消息传了出来,母亲和父亲又如何自处。
通敌罪名非同小可,她的父母亲会相信这不过是捏造的罪名么?还是怪她连累了他们?
她自幼离家,亲情本就薄弱,若是怪她连累他们,她也不辩驳什么。
毕竟确实因她,才遭了这等无妄之灾。
她微微垂目,正好看见苏昭在一笔一划的写她名字中的“拂”字,极其用心用力,入木三分,刻入骨髓一般的使那木棍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痕迹,泥土被掀翻,那“拂”字倒有些不像样。
这画面好似在她的记忆中出现过,那是死去的苏青,也曾这样认真的写着这个字。
她的心微微颤抖,霎时却如撕裂一般,疼入骨髓。
真正的苏拂已经死去,却因这相似的场景,身体就习惯性的起了反应,也许,这才是世人所谓的血浓于水。
远处的栖霞渐渐淡去,天色惨白,又渐渐黑去,直至夜幕朦胧,万家灯火交替亮起,又渐渐熄灭,直至万籁俱寂。
苏拂歇在床榻,好似又闻见那日在殿中所闻,那般杂乱的声响,仿佛一睁眼,又会看见康统领带着侍卫站在她面前,毫无敬意且嘲讽的模样。
那****让喜桃唤两名宫婢换衣,曾低声吩咐她们,一个去向太皇太后报信,另一个则去寻那人留给她的侍卫,将此事透给那人得知。
可是最后发生了什么呢?
她刻意忘却,麻痹自己是记不得了,此刻忽而回想起,却觉得记忆如此清晰,像极了周吴院子里的木头,那一道道年轮线,永远不可能随着时间流逝。
她被押解到刑部大牢中整整两日,所送吃食,比之她在宫中所食,比天壤之别更是厉害,只消一口,她便忍不住范围,吐得满牢房都是。
她已是阶下囚,不知死期将近,此间更无人来理,如此两日,饿得狠了,又如行乞之人一般,垫了肚子以维持自己的生机。
终是在第三日,牢头将她从狱中提出审讯,她在那间空牢房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那人如同第一次相见,表面相看温润如玉,实则淡漠清冷,那双如玉的眸子如平常一般看了她一眼,毫无波澜,“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等通敌卖国的本事?”
她被押解到大殿之时,陛下也曾有怒声此问,她只觉无妄之灾,心中愤恨的很,因此也只辩驳那一句,并非是她所写,便别无他话。
可在他的眼神偏离之后,她却从他无波澜的语气中听出嘲讽之意,一时之间,这几日的愤恨失望都化作委屈,难以置信道,“你不信我?”
他平视前方,像是在看她,又不像在看她,好似在他面前的人,如空气一般透彻,不复存在。
“嘉宁郡主,那信件陛下曾给我看过,笔迹习惯同你一模一样,就连信中所说之事,也是你相伴我左右时可以听闻的。”
他说到此处,视线忽而定格在她脸上,穿透进她的眼睛里,可是并非是绵绵柔光,而是淬过寒毒的冷刺,使她慌忙闭了眼睛。
“我来,就是想问你,是否真有此事?”
她闻言,苦涩的笑意泛上嘴角,目光千回百转,最后开口时,却只能道,“你既然来了,定然是认同我的罪名。”
他又道,“回答我。”
她咬唇,本想开口辩驳,却忽而想起前些日子,她在宫中听别宫的宫婢闲谈,说是陛下有意给他定亲,看中的是名世家嫡女,已问过他的意见,他并无反对。
字句卡在喉咙,再也说不出来。
她幽幽的望向他的目光,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夹杂着什么。
只知道他望了自己一眼,却又偏过头去,手指抚动轮椅,遂即离开了。
她痴痴的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在太皇太后宫殿前的那一眼,便注定了这一声也以此等目光结束。
果真,那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一切,都随着那一面,变得支离破碎,在阴暗的燃着火焰的牢房之中,消散了干净。
翌日,刑部。
范丘坐在桌案之前,食指敲击在案上的杂乱之声,映衬出他心中的烦躁。
虽早前就听了嘉宁郡主罪名落实的消息,可从昨日圣旨下到此时,都未平静下来。
他知道刑部大牢里的人只是冒充的,真正的叶嘉宁早已化成灰烬,可他却固执的认为,这罪名一旦落下,嘉宁在死后便会被万人唾骂,不得安生。
他虽万般心焦,却无能为力。
三年能抹灭一个人在你脑中的记忆,却掩盖不了印在你心口的烙印。
“范侍郎想什么这么入神?”从门口进来一个人,阴影落在桌案上,唤回范丘的思绪。
范丘抬头,见是沈秋知,懒得从座位上站起,随意问道,“沈郎中有何见教?”
沈秋知显然习以为常,落座在一旁,谦然道,“不敢不敢。”
范丘挑挑眉,他同沈秋知本就不怎么对付,若非必要,两人别说说上几句话,就连见面的次数更是少的可怜。
这沈秋知主动来寻他,更是少有。
他不耐烦同沈秋知啰嗦,开门见山,“你沈郎中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就说,何必来这等没必要的寒暄。”
范丘脸上的神情嫌恶的狠,偏偏沈秋知不以为然,那一身如玉之姿,未有半刻损毁,“午时将到,冯尚书念在范侍郎同嘉宁郡主交好,特命下官带来毒酒,由范侍郎亲自送嘉宁郡主一程。”
不等范丘开口,沈秋知拍拍手,随从从门口入,那双手托着的,是那毒酒一壶。
范丘看着那酒壶,目光如利器一般望向沈秋知,见沈秋知云淡风轻一般,心中更怒,偏又化作和风细雨,“能劳得沈郎中跑腿,是我的福气。”
沈秋知一切都当不知,嘴角轻勾,寒暄道,“不敢。”
范丘冷哼一声,从那随从手中拿过那毒酒,便要跨步离去。
只听身后的沈秋知道,“许久未见过嘉宁郡主,下官也随范侍郎过去慰问一番吧!”
范丘深深的看了沈秋知一眼,咬牙切齿的道了一声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