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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竹枝两辈子加起来过得最荒谬的一个大年夜,没有之一,只有唯一。
她呆呆地看着大纲直起身,对着堂屋方向站了一会儿,沉默着转身往大门走,急忙跟了上去。冯家院子的堂屋里头正乱作一团,就算被冯老大捂住了嘴,也遮挡不住孙氏怨恨的目光。
大纲的步子迈得很慢,竹枝瞧着就有些心酸。就算不是亲生的,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是只鸡啊狗的也生出感情来了吧?何况是人呢?渐渐的,大纲的步子大了些,也走得快了起来,竹枝打叠了精神,小跑着跟上,好奇地问:“咱们去哪儿啊?”
罗家肯定是去不得的,镇上磨坊的钥匙又交出来了,这天寒地冻的大年夜,他们俩能往哪里去?
大纲似乎是才注意到自己身后跟着竹枝,站住了脚,回头看了她一眼,指着村子外围道:“庙里。”
庙?下河村有个什么庙啊?
跟着大纲走了一段儿路,竹枝算是想起来了,他说的庙大概就是指的村边挨着山脚的那个破房子吧?
果然是那里。走进去,依稀能看出是个庙宇的样子,荒废多年,也不知道以前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别说享用不了香火,就连塑像都被打烂了一半,只剩下半边儿恍惚是个坐着的模样。
大纲手脚倒是快,把破庙里头的烂树枝收拢了一下,生了堆火起来。竹枝挨着旁边坐下,伸出脚来烤着又冷又湿的鞋子、裤腿,忍不住就着火光去看大纲的脸色。
他倒是平静,脸上看不出来什么悲痛的模样,更没有泪水之类的。
挨着烤了会儿火,身上暖和了,才觉得肚子饿了起来,可这儿哪能弄到什么吃的?竹枝摸了摸瘪瘪的肚子,试图同大纲说话来转移注意力:“你娘也不过是说气话,干脆你就别管我了,回去吧。这大年夜的,你跑出来算什么事?那个什么,不是说,爹娘都只有一个,媳妇可以再找么?我瞧你爹对你也是蛮好的,你就别生气了。”
竹枝一开口就有些后悔,自己这都是说的什么呀?还劝这老实人回去,那不是要被孙氏他们吃得死死的,永远不能翻身了?不过如果没有大纲,就只有她一个人,好多事情都要好办得多。看这里的人对于女人出门做事似乎都不是特别排斥,也许她也能在酒楼之类的地方找到一个洗碗之类的活儿,至少养活自己不成问题的吧?
谁知大纲听了不动声色,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说:“柴不够。”说罢就走了。
竹枝只能叹气,算了算了,这本来就是别人的家务事,她一个外人参合什么?不过如今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别的不提,这肚子总是要能填饱才好。想到这里,更觉得肚子饿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只能在心里叹气。看来今天晚上是要饿一个晚上。
没一会儿,大纲就回来了,胳膊下头夹了些柴,手里提了一只已经拾掇干净的兔子。
竹枝揉了揉眼睛,没错,真是一只兔子。她狐疑地看了大纲一眼:“不是说后头山上的兔子都是不能捉的么?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再看那柴,显然也不是从外头拾的,都是干干净净的模样,她不禁紧张道:“你是不是从哪里偷来的?唉,这可不行,咱们也就是今天碰上难事了,可也不能偷拿人家的东西啊,这大过年的应该都在家,要是被人捉住了可怎么办?”
大纲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手脚利落地把柴禾添好,又将兔子串了,单手拿着在火上烤起来。
竹枝唠叨了几句没人搭理,又看见兔子上了火头,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决定先闭嘴,为了吃兔子也不应该浪费口水和体力。不过这心里却忍不住怀疑兔子和柴禾都是大纲从别人家里偷来的。这才出去多大一会儿,就弄了兔子,又开膛破肚洗剥得干干净净的,就是神仙也没这么大的本事吧?
破庙里头静悄悄的,只偶尔听见油脂滴在火头上兹兹作响的声音,空气里头渐渐飘散开肉类的香味,竹枝很没有骨气地连连咽着口水,别的什么也不想了。管他那么多干什么?老天既然没让咱死,自然会留条活路给自己。再说又不是赶了自己一个人出来,这不是还有男人么?有什么事让男人出头也就是了。
她很没有骨气地想着,只盼着兔子快点熟了好吃肉,可越是着急的时候,兔子似乎就熟得特别慢。大纲专注地烤着兔子,气氛过于亲密和安静,竹枝只得无话找话说:“那什么,咱们真的不去磨坊了么?那咱们去哪儿呢?你看,我跟娘家也闹翻了,总不能去罗家吧?要不明儿去姑姑家看看,能不能先凑合两天。左右咱们手里还有几个钱,等开了年,再想想能做点儿什么营生。你不是会做泥瓦活儿么?开年了总该有些活计做吧?我干什么好呢?唉,我也不会什么手艺……”
“去县里,有个熟人。”大纲忽然插了一句。
竹枝没听清,还在呱啦呱啦:“不知道镇上有没有要洗衣裳洗碗的,我也能凑合,我倒是能吃苦,就怕人家不要我……”慢了半拍忽然反应过来,歪着头问他:“你说什么?”
大纲盯着兔子,一副专注的模样:“去县里,有个熟人。”
“你在县里有熟人?县里离这儿远么?得走多远啊?你熟人是干什么的,能收留咱们么……”竹枝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又是一连串的问题。
大纲悄悄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小心地撒在兔子上头,翻了个儿,又继续烤起来。
他不答话,竹枝一个人也说不下去了,不过倒隐隐有些兴奋起来。县里总比镇上要大些吧,如果能去到一个大些的地方,说不定能找到机会挣着钱,就是挣不了几个钱,活下去也要容易些。
吃了兔子,两人也就歇下了。火一直没有熄灭过,等竹枝迷迷糊糊睁开眼,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大纲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走吧!”
这就要走了,往后还会不会回来呢?竹枝一夜的兴奋忽然变得有些彷徨无措,她站起来拉了拉衣襟,跟在大纲后头出了破庙,站在山脚望去,下河村犹沉浸在黎明中,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一两家的鸡鸣声。大概是守岁到很晚,大家都还没有起来,这样静悄悄的下河村也流露出一丝然世外的静谧。
如果这一走,说不定就不回来了。竹枝忽然想起来上次在山林里头看见的那一片兰草,她一直挂念着那片花,如果走了,是不是就再看不见了呢?想到这里,她叫住了大纲:“等等,上次我在山林里头瞧见了几株花儿特别好看,让我再去看看。”
大纲沉默着转了身,并没有多问一句,领头往山林里头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有大纲领路,还是老天的庇佑,没走多久,竹枝又闻到了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幽香,转过不甚清晰的小路,那一片半人高的兰草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深深呼吸着这香味,恨不能一口将这些花儿全部吞进去都好。大纲在旁边看着,忽然蹲下身,爬下了陡坡,弯腰挖了起来。
竹枝一愣,瞬间明白大纲这是准备挖一株让她带走,忙开心地指挥起来:“别乱挖,小心伤着根了。别挖外头的,往前走几步,那一株,瞧见没?天青色的花儿的那个,唉,你轻点儿,轻点儿啊!”
她在上头跳着脚大呼小叫的,大纲倒也没反驳,依着她的意思,把花丛里头两株头挨着头的兰草挖了起来,连带着根部留了一大坨的土。只是他那手势实在是不够客气,直接捏着根茎提溜着就爬了上来。
竹枝也顾不得脏,一把将那兰花抱在了怀里,喜得跟什么似的。这可是几百万啊几百万啊!放在前世,她也就只能在花市里头偶尔瞄上一眼,像这样抱在怀里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这下河村虽然有太多不愉快的记忆,可是跟这兰花相比,也就抵消了!
大纲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是很不能理解她的行为。他皱着眉拉着竹枝出了林子,走到昨夜留宿过的破庙,在里头寻摸了半天,总算找到半片破瓦罐,让竹枝把兰草装在里头。
这两株兰草长得极好,长长的叶片舒展开能有一米来长。竹枝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就跟抱着孩子似的,踩着大纲的脚印离开了下河村。
大年初一的早上并没有行人和车马,两人走走停停,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远远望见县城的城墙。古老沧桑的城门上镌刻着三个大字“青阳县”,这里,便是大纲说的县城了。
竹枝早已饿得头晕,瞧见这威武的县城城门也就仰望了一瞬,便抱紧了兰草,跟在大纲的身后进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