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年前,夏南,石海城。
这是一个被沙漠包围的国度,天空永远泛着暗黄的色泽这里的云朵有时候飘得很快,像是急着要赶往某地,而有时候又一动不动,静静地观察着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人们说,当云流得快时,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连云都不愿意停下;而当云停留着不动的时候,预示着一切都平安祥和。
这一天,就是一个平静的日子,大朵大朵的火烧云困倦地躺在都城的天空上,漫不经心地睡着。临近黄昏,全城都笼罩在一片橙红的夕阳之中,街上的人熙熙攘攘,一片繁华的景象。
在这个城里偏僻的一角,一条宽阔的街道上,有一群小孩正在追逐着一只皮球。而在他们远处的角落里,一个小男孩正安静地坐在树下一个竹绳编织的秋千上,夕阳在他的背后缓缓下沉,把他有些寂寞的身影投射到了地上,随着秋千摇摇晃晃。
男孩盯着自己面前的影子发呆,突然,一只皮球滚到了他的眼前,轻轻地撞在脚边,停了下来。
“喂,把球扔过来!”
男孩抬起头,看见街道上的那一群小孩都面对着自己的方向,为首的一个梳着长辫的小孩正朝这边挥舞着手臂。
“恩。”男孩点了点头。他爬下秋千,抱起地上的球,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前面扔去。
皮球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着球的轨迹,噗通!皮球掉进了街边的一道水沟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空气中的气氛变得僵硬起来,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你干的好事!”梳长辫的小孩突然转过头来,朝男孩吼道。
男孩吓得后退了几步,一屁股摔倒了地上。
“这是新买的球啊,你要赔!”梳长辫的小孩挽起袖子朝他走去。
“没有爹娘的家伙怎么可能赔得起啊。”旁边的伙伴嘲笑着附和道。
“揍他,真是碍眼啊!”周围的人在不断起哄。
男孩惊恐地看着四周密密麻麻围上来的人,那些陌生的脸上都带着鄙夷的笑容,夕阳被他们挡在了身后,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
“贱货!”
“笨蛋!”
“没人要的家伙!”
“什么都做不了就去死吧!”
男孩捂着耳朵,用力地摇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却强撑着,不让它流下来。
“说话啊,你陪我的球啊!”长辫子的小孩一把抓住了男孩的头发,将他揪了起来,然后又使劲将他推倒在地。
“打他,打他!”周围的人欢呼起来,他们挥起拳头朝那个地上的人打去。
在街对面的一家商铺里,掌柜收拾好摊位,抬起头。看见街上的一群小孩正围着什么东西,不断地拳打脚踢,还不时有喝彩声传出。
“他们在干什么?”旁边的妻子探身问道。
“不知道又在欺负谁家的孩子。”掌柜摇了摇头,然后目光移到了远处。
一个全身被黑色大氅覆盖的男人正朝那群小孩走去,身上带着一股冷冷的气息,那种冰冷的色调在柔和的夕阳里显得极不协调。
掌柜给妻子使了个眼色,拉着她的手臂走进了屋内,将店铺的门板轻轻地掩上。
男孩依旧抱紧身子,蜷缩在地上,身旁的拳脚不断打在他的身上。他的嘴角缓缓地流出一丝鲜血,但依旧倔强着睁大了眼睛,牙关咬得紧紧地,没有流一滴眼泪。
“拿棍子来!”长辫子的小孩朝身后喊道。
话音刚落,后面突然传来几声尖叫的声音。
“叫什么叫,我说拿棍子……”他回过头去,猛地瞪大了眼睛,说了一半的话被硬生生地噎了回去。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正站在他的面前,那个人穿着黑色的大氅,脸上带着黑色的面罩,只有一双冰冷地眼睛露在外面。他的左手和右手分别抓着一个小孩,将他们扔到了一边。
“这样子会出人命的。”黑衣人淡淡地说道,声音却充满了威严。
长辫子的小孩吞了一口唾沫,哆哆嗦嗦地退到了一边,周围的小孩也缓缓散开,让出一条道来。人群的中央,一个小男孩静静地坐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他的脸埋在膝盖里,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表情。
黑衣人径直走了过去,将他缓缓抱起,转身向回走去。
“他……他弄了我的球,还没……没还我呢。”长辫子的小孩看着黑衣人远去的身影,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你把他打成这个样子,我是不是要把你也打成这样,才算公平啊?”黑衣人扭过头来,大声吼道。
长辫子的小孩吓得一句话也不出来了,呆呆地看着黑衣人消失在了街角的尽头。
温热的毛巾敷在男孩的脸上,他疼得向后缩了一下。
“忍住,淤青化开了才会好得快。”黑衣人把男孩摁在椅子上,一只手轻轻地在他的脸上揉着,“别再出去玩了,每次都是被欺负,这里没有你的朋友。”
“呐,乌鸦,”男孩低着头,声音很小,“没有爹妈的孩子,都会被人瞧不起吗?”
黑衣人将毛巾递给男孩,站起身来,将头上的面罩摘下,他的右眼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直延伸到头发的刘海里。
“我也没有亲人,”黑衣人缓缓地说道,“但是这并不代表什么,坚强的人都是靠自己的力量活着,等你强大的时候,就没有人敢不尊敬你。”
“怎么样才能变得强大呢?”男孩问道。
“权力,金钱,地位,”黑衣人顿了顿,“还有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男孩疑惑地望着黑衣人,“人不是都会死的吗?”
“你才十一岁,这个事情你现在还不会懂的,”黑衣人笑了笑,“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哦。”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半晌,他又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看着黑衣人,“谢谢你一直照顾我。”
“我只是奉主人的命令而已,”黑衣人坐了下来,“不用感谢我,也不要感谢任何人。”
“那主人呢?”男孩问道,“主人将我从战橙了回来,我应该感谢他吗?”
“不要,”黑衣人靠近男孩,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记住,想要成为最强大的人,就要学会不则手段,任何的感情都可能会成为你今后的牵绊。所以,不要对任何人心怀感恩,所有人都只不过是你将来成功路上的棋子而已。”
“棋子?”男孩重复道。
“主人也是一样,”黑衣人说道,“为什么你到现在,连他的一下次面都没有见到过?因为对他来说,你也只不过是一颗棋子,哪一天你的作用耗尽,也会被他轻易地丢弃。”
男孩不敢相信地睁着眼睛。
“所以努力地变强大吧,”黑衣人摸了摸男孩的头,“等你有一天不再需要寄人篱下的时候,再去大声地嘲笑他们吧。”
黑衣人说完,站起身来。
“好了,我要走了。”
“等一下,”男孩突然抬起头,“为什么啊?”
黑衣人挑了挑眉毛,疑惑地看着他。
“为什么我是主人的棋子啊?”男孩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这么弱小,交不到朋友,做什么事情都会出错,连被人打了也不敢还手,根本就是一点用也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主人会选我作为他的棋子啊?”
黑衣人站在门口,回头看着那个攥紧了拳头的孩子。
“明年,”黑衣人说,“我会将你送到另外一个国家,在那里,你要进入他们的宫廷,完全抛弃你以前的一切,成为另外的一个人。”
男孩咬着牙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就是主人交给你的任务,”黑衣人转过头,背对着男孩,“在那个国家,你的名字将被叫做常贵。”
“公公,公公。”
常贵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雕花的木纹镂刻在床梁之上,和煦的阳光从窗外透露进来,但是那光亮马上就被一张堆满了笑容的脸遮住了。
“常公公,您醒了,”太监躬着腰,“今天是您觐见太后的日子,时辰已经到了。”
常贵坐起身来,“我睡了多久?”
“您从夏南回来已经睡了两天了,一定是累着了吧,太后也不忍心叫你,便推迟了些日子。”太监回答道。
“夏南?我去夏南干什么了?”常贵皱着眉头。
“哎哟,您都累糊涂了吧,您不是去夏南送国书去了嘛。”太监嗔怪道。说完之后,突然发现自己这样说话有点太放肆了,赶紧低下头准备接受责骂。但是等了半天,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太监抬起头,发现常贵正望着天花板发呆,好像并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于是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大概真是累糊涂了吧。”太监在心底默默地庆幸道。
大黎国,永宁城,皇宫。
常贵缓缓地走在大殿的过道上,周围没有提刀的侍卫。大殿的尽头,由珠帘遮起的屏风之后,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参见太后娘娘。”常贵跪下身来,叩首拜道。
“常贵。”上方传来一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
常贵惊讶地抬起头来,只见太后的身边又突然多了一个人。那个人掀开珠帘缓缓地走了出来。
“乌鸦!”常贵惊叫道。
“事情都办好了吗?”乌鸦似乎觉得对方的反应并不意外,依旧不紧不慢地问着。
“夏南国已经同意了,等交接的那天一过,大黎就正式归入夏南了。”常贵的语气还是有些起伏。
“很好,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这次说话的是太后,但是常贵突然一下站起身来。因为传出的竟然是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而且那个声音他相当的熟悉。
“白禄!”
乌鸦撤开帘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坐在龙椅之上。
“怎么是你!”常贵习惯性地去摸身后的匕首,却发现什么都没有,进朝时武器已经全部被收走了。
“是主人。”乌鸦缓缓地说道。
“什么?”常贵愣在了原地,“他是……主人?”
“你为我做了很多的事,常贵,”白禄静静地看着他,“你做得很好。”
“为什么?”常贵望着白禄,“为什么要我做这些事?你做这些就是想让大黎消亡吗,你不是大黎人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黎人?”白禄冷笑了一声,“你不知道我对大黎的仇恨有多深!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那我算什么?”常贵脱掉官服,狠狠地摔在地上,“好不容易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大黎几乎已经是我的天下,现在却又忽然归降了夏南,难道又要我再一次的为别人当牛做马吗?”
“你还真没弄明白你的身份啊,”白禄不屑地哼道,“我用你只是为让你替我掩人耳目,逼走欧阳长生,囚禁守臣,还有好多好多以前的恶事,都是以你的名义干的。这些事情成功了固然好,但是万一失败了,别人也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在掌握到最高的权力之前,我必须要低调的行事,所以你只是我的一个棋子而已。”
“棋子?”常贵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扭头看向乌鸦。乌鸦此时正低着头,脸埋在阴影里看不见表情。
“是我还不够强大吗,”常贵摇着头,不解地看着乌鸦,“你们答应我的事呢,你们说任务完成之后就会告诉我的。”
“是的,”白禄一手撑着头,像是欣赏猎物一样地看着常贵,“你想知道长生不老的方法是吗?”
“快告诉我!”常贵歇斯底里地喊道。
“已经没用了。”白禄做了一个很惋惜的表情。
“什么没用了?”常贵指着乌鸦跳起身来,“他从三十多年前见到我开始,到现在一点都没有老过,你说什么没用了?”
“长生不老确实存在,这我当然知道,”白禄从身后缓缓抽出一把宝剑,起身朝身旁的乌鸦走去。
乌鸦转过身去,面对着白禄。白禄举起了手中的宝剑,猛地挥下,锋利的剑锋划过乌鸦的胸口,鲜血四溅。
“而且……”白禄收起了宝剑,坐回到龙椅之上,“除非身首异处,否则任何损伤也没有办法杀死他们。”
常贵睁大了眼睛盯着乌鸦,在他的胸口上,鲜血淋漓的伤口正在迅速地结痂愈合,不一会儿,就只看得见一道浅浅的伤痕了。
“不过啊,”白禄用戏谑地眼光看着常贵,“我说的是对你来说,已经没用了。”
“什么意思?”常贵望着乌鸦问道。
“长生不死的力量来自于一片森林,”乌鸦缓缓说道,“需要两个相爱的人接受树神的祝福,直到一方死去,另一方才能长生不老。”
“可是你呀,”白禄哈哈大笑起来,“是太监啊,哪还有什么相爱的人肯为你去死啊,哈哈哈哈……”
常贵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白禄的笑声还在大殿里回荡。
“你骗我,”常贵静静地说着,“你说拥有这些就会让我变得强大的,你说过到那时就没有人再会欺负我了的,可是你们却从头到尾都一直在愚弄我!”
乌鸦静静地看着常贵,“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我们每个人都是别人的棋子,不学会抗争,就永远也无法得到你想要的尊重。”
“骗我,骗我,”常贵干笑起来,“都是骗我的,你们,这些大骗子!”
他拼了命地笑着,在宫内的柱子间摇摇晃晃地穿梭。他笑得满脸都是泪水,大口大口地往地上吐着鲜血。他觉得自己真是狼狈啊,现在的样子很三十年前有什么区别。明明别人都告诉他,让他谁都不要相信的,可是他偏偏还是那么傻乎乎地相信了。天真的以为只要拼命地付出,就总有一天会站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就再也不用受到别人鄙夷的目光,就再也不会被别人踩在脚底下嘲笑。可是呢,到头来只不过是如小丑般悲剧的收场。
“乌鸦,”白禄站起身来,将刚才那把带血的宝剑扔在了地上,朝后门走去,“向所有臣民宣告,常贵因不甘屈于夏南,进宫行刺太后,最终自己也精神失常,由于他生前作恶之多,所以决定将在一个月之后大典之上将其斩首示众,以示大黎归顺夏南的衷心。”
“是。”乌鸦以右手按住额头,目送白禄消失在了大殿之后。他转眼看看了依然在地上翻滚狂笑的常贵,向他缓缓走去。
“骗子,都是骗子。”常贵伏在地上喃喃自语。
乌鸦走到他的身旁,将他扶了起来,架在肩上,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
大门之外,数百名手持长枪的禁军的士兵已经原地等候了多时。
“将他押往大牢吧。”乌鸦将常贵交给了禁军的首领。周围的士兵们立刻给他戴上了手镣脚镣,押着他向远处走去。
乌鸦目送着他走了好远,突然,常贵挣扎着回过头来,用充满血丝的双眼疲惫地望着乌鸦。
“今天的云为什么还是一动不动的呢。”这是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可是这里不是夏南啊。”乌鸦低声说着,像是说给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