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江陵纪事(10)
作者:蝶兰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254

第十章江陵纪事(10)

象山坡,不知从何时起,绿色已经成为这座小山丘的主调,绿色,聆听风的低语,裹上厚重的大衣,爬满了整座小山丘,那幢矮小的象山书院,就隐藏在这个无人问津的世界里,抬头仰望蓝天,惨淡的蓝,蓝的苍白,似乎担心这样的灰蓝,就如象山书院的辉煌,不再如往日的烦嚣。,

站在象山坡,,极目远眺,蓝色的天空,清朗如镜,彩云飞卷,可谓美景目不暇接。此时此刻,陆常平仿佛入定了一般,或许此刻的他心灵的自由与坦荡,胸襟的宁静与宽阔,灵魂的超然与飘逸,力量的蓄积与暴发,都超越了平日的自己。

走过苍凉的林间小路,两旁曾经的小树,如今早已变成绿意悠悠,多年前的陆九渊陆象山,是否会想到他亲自栽种的树木,记录了往日的岁月的烦嚣。但往日烦嚣的岁月,被剥离得剩下赤luo裸安详。

穿过苍凉的林间小路,很快就来到了一个破旧但却高大雄伟的牌坊,上面用正楷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象山书院。

是的,这就是象山书院,曾经是大宋最富盛名书院之一,地位甚至一度还在朱熹一手创办的白鹿洞书院之上,从这里出发,激扬文字,遥想当年的“鹅湖之会”,淳熙二年,陆象山应吕祖谦之邀,在铅山鹅湖寺与朱熹展开了有关“心”与“理”的大辩论。

朱熹主张通过博览群书和对外物的观察来启发内心的知识,而陆象山认为应“先发明人之本心然后使之博览”,所谓“心即是理”,毋须在读书穷理方面过多地费功夫。双方赋诗论辩,激扬文字。陆指责朱“支离”,朱讥讽陆“禅学”,两派学术见解争持不下。

当年的陆九渊是那样的意气激扬,“鹅湖之会”后,祖父曾在朱熹主持的白鹿洞书院讲君子小人喻义利一章,听者泣下。就连朱熹也以为切中学者隐微深痼之病。

当年的祖父陆九渊陆象山,是何等的风流人物,还有自己的父亲陆持之,七岁能为文,当年祖父授徒象山之上,学者数百人,有未达,父亲为敷绎之。

其时韩侂胄将用兵,父亲请择僚吏察地形,言:“自古兴事造业,非有学以辅之,往往皆以血气盛衰为锐惰。故三国、两晋诸贤,多以盛年成功名。公更天下事变多矣,未举一事,而朝思夕惟,利害先入于中,愚恐其为之难也。”

俱往矣。

陆常平的步伐有点蹒跚,辉煌如祖父、父亲,如今只剩下自己蹉跎岁月,当年数千人、数百人云集的象山书院,之余聊聊数十人。

“陆山长。”一个胆怯的声音惊醒了情绪低沉的陆常平,往日的陆常平,自己还能蒙蔽自己,只不过昨天见过张贵之后,心中突然有几分忧虑。

陆常平转头看去,却是平素最为看重的学生之一:“时迁,现在是早读时间,你怎么会在这里?”

时迁尴尬的低着头,不太敢看陆常平,犹疑了片刻,说道:“先生,学生家中有事,唯有向先生告辞。”

“家中有事?”陆常平疑惑的看着时迁,问道:“家中何事,你怎么不早点给老夫说?”

时迁有点慌张,囔囔道:“家中老母亲年纪大了,时迁不敢久离家,乃不孝也。”

“哦。”陆常平突然明白过来,时迁,这个自己曾经最为看重的学生,也要走了,也要离开这个暮气沉沉的象山书院。

因为时迁的家境自己非常清楚,时迁是徽州人,家境颇好,是徽州的大户人家。

而徽州却是朱熹的老家,当年时迁到象山书院求学,已经算是徽州的叛徒了,家中早已来信让他回去。估计是受不了家人的压力。

陆常平苦笑,这几年象山书院越发冷淡了,而白鹿洞书院却更加辉煌,大宋学子,谈必言朱子,学必是朱子学说。越来越多的学子离开象山书院,即使能够坚持留下来之人,也多是江陵人士,或是碍于自己的面子不好意思离开。

“嗯,家有双亲不远游,时迁你回去好好照顾老父母乃是人情。”陆常平细心安抚道:“你学业未成,即使回家也要坚持学业,不得放松颓废。”

“先生。”时迁惭愧道:“先生待学生如此,只可惜学生不能好好伺候先生。”

“好了,好了,”陆常平笑了笑,道:“收拾东西早点回去,不要让老父母担忧。”

陆常平看着时迁慢慢走开,鼻子一酸差点没流出眼泪,别人只知道他在江陵城内的风光,但谁知道他心中的辛酸。

他只想如祖父、父亲一样,重建象山书院的辉煌,他只想将祖父的“心学”发扬光大,仅此而已。

书院很大,但已显得破旧,虽是初夏,却竟然有几分颓废之意。

“父亲。”走到后院的一个小院子,大儿子陆幽连忙向陆常平问好。

陆常平毕竟上了年纪,象山书院并不常来,往日就是陆幽主持,他没想到陆常平今日这么早就过来。

“幽儿。”陆常平在后院之间的一处石凳子坐下,问道:“父亲问你,你实话实说,这象山书院究竟还能不能存下去。”

陆幽连忙道:“父亲言重了,象山书院是太祖、祖父的心血,也是父亲的心血,象山书院一定能够重返辉煌。”

“呵呵,你别骗老夫了。”陆常平苦笑,道:“自从你祖父离世后,象山书院一日不如一日,之所以能残存至今,不过是老夫丢不下脸,不甘心就这样颓废一生罢了。”

“你太祖三四岁时就知道问‘天地何所穷际’,你祖父七岁能文,老夫到了十岁才启智,十三岁才能背诵三字经。人木愚,莫如老夫也。”

“父亲,”陆幽安抚道:“父亲是大儿眼中最勤奋之人。”

“勤奋能有什么用。”陆常平自嘲道:“起五更,睡三更又能如何?你祖父认为治学的方法,主要是‘发明本心’,不必多读书外求,‘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

“老夫就算是熟读诸子之书又如何?无论老夫怎样勤奋,但始终达不到你太祖的境地,就算你祖父,老夫也远不及也。”

“父亲,”陆幽有点担忧,安抚道:“父亲深得象山学派真髓,只是,只是机缘未至,父亲不得志而已。”

“呵呵,幽儿你就别安慰老夫了。”陆常平有点惋惜,道:“幽儿你一岁能言,三岁能问,七岁能文,老夫以为象山学派的辉煌就在你身上了。”

“只可惜,只可惜象山书院杂事繁多,你自幼又懂事,老是想着为老夫分担,而更重要的是老夫生平所学稀疏,倒是让幽儿学不到真本领,”陆常平充满遗憾说道:“这些年,真的是委屈你了。”

陆幽轻轻的笑了笑,道:“父亲,这都是幽儿自己喜欢做的事,就算是父亲不说,幽儿也要去做,幽儿一定要把象山书院办下去,就算是只有一个人,幽儿也要让书院办下去。”

“幽儿,你别这样。”陆常平苦笑,道:“就连时迁也过来向老夫请辞,书院还有存下去的意义吗?”

“每个月花费超过一百两银子,就是为了使得这烂房子残存下去?”陆常平自嘲,道:“老夫今日也算是看明白了,朱子学派算是朝廷的栋梁,算是大宋学子的荣耀了,老夫再坚持下去,还不是一事无成?”

“还不如积攒点钱财,好让陆家过上一个安稳的日子。”

“父亲,如今书院还有三十七名学子,只要象山书院继续坚持下去,一定会越来越好。”

“三十七人?三十七人。”陆常平苦笑,道:“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上个月还有四十五人吧?短短一个月,八人离开,恐怕一个月后,就一个人也没有了吧。”

“爹爹,都是孩儿无能,不能挽救象山书院。”陆幽惭愧说道。

陆常平摇头,道:“不怪你,要怪就怪老夫,数十年来,老夫一直参透不了太祖的学问,一直没有能够将心学发扬光大,老夫愧对祖先啊。”

“世间一切学问,皆在实践之中,陆先生有没有想过,象山前辈的理论本来就有缺陷?”一个清爽的声音,打破了父子两人的沉默。

“你是何人,敢说我太祖的错?”陆幽毕竟年轻,虽还没见到来人是谁,不过依然反驳道:“就算是朱子前辈,也只能说观点不同罢了。”

“朱熹,普通得很。”来人显得非常嚣张。

“是你?”陆常平惊讶的看着来人。

张贵一脸淡然,拱手道:“在下归长弓,见过陆先生和寂然兄弟。”

“归公子?”陆常平不知张贵打的是哪门子主意,问道:“请问归公子为何说象山先生之言有错?”

“象山前辈认为:心即理,不知在下有没有说错?”张贵还是淡淡说道,这正是陆九渊唯心主义的最重要观点。

“那当然,”陆幽骄傲说道:“宇宙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很好。”张贵也不生气,点头问道:“请问陆公子,银针是否能够测出毒药?”

“那是当然,银针遇毒变黑。”陆幽迟疑了片刻,总觉得这话有些不妙。

“那很好。”张贵点头,道:“不若在下给陆公子做一个实验。”

“实验?”陆幽有些疑惑的问道。

“对,这真是在下要说的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非心即理。”张贵为自己盗取后世的话而感到羞耻。

张贵趁着陆幽与陆常平思考之际,吩咐陆幽唤来灶房的帮工,让他们取来一个熟鸡蛋,然后又让郭平去取来一些毒蕈以作备用。

当一切准备好,张贵把陆幽和陆常平两人叫到跟前,先是用银针试探了一下鸡蛋,银针拔出来之后立刻变黑。

陆幽看得脸色大变,正想发怒,却看到张贵微笑,道:“若是按照陆公子之言,此鸡蛋必有剧毒?”

张贵轻轻剥开鸡蛋,然后放进嘴里,张娘子和郭平差点叫了出来,张贵摇头道:“别慌,没有毒。”

在陆幽和陆常平的吃惊下,张贵竟然把整个鸡蛋吃了下去,然后喝了半杯水,忍不住说道:“奶奶的,纯天然的鸡蛋,味道真好。”

“别急。”张贵见陆幽正要说话,又让郭平取出毒蕈,先是用银针探了一下,没有变色,然后用馒头沾了一些毒蕈,最后让老鼠吃下,还不到一刻钟,老鼠口吐白沫,死了。

“实践,也就是‘行’。”张贵淡淡说道:“理,只有用‘行’去检验,而并非用心去检验,很多事情,你心所想,理所当然之事,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有时候,你认为这个理是对的,但是隔了一段时间,这个理又是错的了?所以要追求真理,正确的道理,只有用‘行’去检验。”

“然而,只有‘行’却远远不够,还要有‘思’,思考,用‘思’去指导‘行’,用‘行’去检验‘思’,这样才能真正完成象山前辈所说的心即理啊。”

“只有‘思’远远不够,只有‘行’也达不到标准。”张贵最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把后世上政治课时背的一些理论背诵出来,然后又把自己不知在哪里看过的名言名句念了一些,也不管时对还是错,反正需要检验嘛。

“士农工商谓之四民,其说始于管子。”张贵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反正他认为有用就行:“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虽经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殃莫大于叨天之功,罪莫大于掩人之善,恶莫深于袭下之能,辱莫重于忘己之耻,四者备而祸全。”

“夫学贵得之于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

“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

“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三人一直谈到午夜,张贵最后才说道:“归某只不过是胡言乱语而已,陆先生若觉得有用之处,不妨参考。”

“不,归公子。”陆常平摇头道:“公子所言,已超出了老夫的认识,老夫不敢据为己有。”

“不满陆先生。”张贵说道:“有一句话先生可能不知道,人,可以改变世界,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是人才,所以,张某打算重建象山书院。”

“均州书院经过两年的发展,时至今日,早已不在象山书院之下。”张贵也不顾陆幽的吃惊,继续说道:“想必陆先生已知道,只不过均州书院毕竟名声不隆,若想继续发展,没有一定时日的积累,是远远不够的……”

“如今,朱子学派横流,并不是很好的现象,学说之流,最好不过百花争鸣,而能与朱子学派抗衡的唯有象山学派而已。”

“大人,象山书院,还能行吗?”陆常平不敢相信的看着张贵。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张贵认真说道:“就算是学说也是一样,只要先生去完善,去总结,今日张某所说,虽谈不上开天辟地,但自认为亦可当一家之言。”

“在下愿意用这些学说,为象山前辈增花添锦,为象山学说增加几分胜算。”

“象山书院,一定要发展,而且要大力发展。”张贵看着一脸沉思的陆常平和陆幽,继续道:“世间一切皆学问,格物、算术等也无例外,如果陆先生同意,张某打算在书院中增添几门功课,也算是为书院增添几分力量罢了。”

“这个?”陆常平犹疑了片刻,问道:“象山书院没有这方面的先生?”

陆常平,明显心动了。

张贵笑了笑,道:“难道陆先生还要在张某面前装糊涂?均州书院别的先生不多,但这方面的先生还是有不少。”

陆常平这才想起,眼前之人正是将要入主荆湖的主人。

“见过张大人。”陆常平连忙拉着陆幽要行见面礼。

张贵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

陆常平并不知道,这次不简单的见面,给他带来毕生的荣耀,融合了张贵胡言论语的后世唯物主义要领的新象山学说,很快就在大宋引起了滔滔波浪。

陆常平并不知道的是,象山书院的发展逐步偏离了方向,虽然新象山学说在象山书院依然得到了巨大的发展,但以格物、算术等为主的其他学科,逐渐取得了主要地位,并且越发重要起来。

三个月后,修葺一新的象山书院迎来了它辉煌的开始,张贵亲笔题字,用他丑得可怜的字写下了四个大字:象山书院。

这几个大字,也成为了张贵毕生的耻辱。

而在均州小报上,醒目的大字引起了大宋无数人的注意: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日后,也有人将张贵归纳为新象山学说的创始人之一,就是在这篇文章上找到了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