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二
作者:常知      更新:2019-12-29 16:40      字数:2158

不知不觉间,大汉的眼眶已被泪水浸透。

温韬却依旧一派天真的道:“哥他又说了,说爹你只对我好,却从来不对哥用心,只知道责骂他。爹,你可能不知道,哥他常常犯糊涂,父母骂孩子,只是由于疼爱啊,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也懂,哥他比我多十岁却不懂,是否头脑糊涂?但哥他很有本领的,他又教我怎么装蠢扮乞丐,又教我怎么偷钱,又教我怎么戏弄人,又教我怎么暗算人,又教我……”

温韬全然沉浸在回忆之中,而且越说越起劲,毫无停歇的迹象。

大汉却是越听越惊,但很快,便为如浪潮般翻涌而来的惭愧与悔恨所冲散。

不止如此,他心中的那道防线,也被冲垮了。

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亦不自知。

“爹?爹!”温韬忽的疾呼一声。

大汉盯着温韬看了很久!忽然,他将温韬一把抱起,紧紧的,拥在怀中。

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发觉,他的手,正自颤抖不已。

温韬不过舞勺,假使生于富贵人家,如许芳华,不是在诵诗文,便是在学歌舞。

大汉曾经只是江湖中的一介俗人,他能给与温氏兄弟的,不过教他们识字,习武,莫作恶。而他此时,能给与温韬的,也只是这样的一个拥抱,但这个,岂不正是汉子的温柔?

不知何时,李茗彤悄然离开茅屋,在左近游荡着,她当然不敢走远,那会迷路。

是时,轻云蔽月,偶见星辰,气韵流芳,身心舒畅异常,不知不觉间,李茗彤走到了那颗冬青树下。

这颗冬青约有两丈高,枝叶茂密,少许白花隐约可见,间或有疾风,叶如柳絮,飘洒恣意。

但见李茗彤肆意起舞,唱道:“无名青树蔽星辰,仿佛弄影匿佳人。独自尽情踏歌舞,乱步。不顾节拍不顾声。难得九妹不在已,何以?又叹无她与我争。叶未遇秋随风落,无果。人去衣衫也作尘。”

此曲词平仄不顺,调式随意,虽声如玉磐相击,然诚不敢恭维。

忽然,李茗彤冲着黑暗中喊道:“愿来一齐歌舞么!”

“不了,这些我干不得。”少顷,但见大汉出现在了树下,那椭圆绿叶正自抚着他的脸,仿佛一只情人的手,温柔的抚摸着他脸上的刀疤。

李茗彤笑了笑,倚着冬青树坐下,道:“你知道这株树的名字么?”

大汉与她相对而坐,笑道:“他是‘晓铃’,我多年的知己。”

李茗彤眨了眨大眼睛,道:“那你是如何与他结识的呀?”

大汉举首凝望着冬青树,徐徐道:“你愿听我的故事么?”

李茗彤又笑了笑,道:“高兴,高兴。只是如果太无味,我会睡着。”

大汉也笑了一下,然后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原来,大汉生于扬州一个非常古老的武林世家,此家族的祖先吴普,曾拜在东汉末年著名医家华佗门下,习得“五禽戏”,并以此养生,而得长寿。由是,吴普的后代子孙,便以五禽戏的五套动作为根本,每戏各推演成三式,共生三五式,谱作秘籍,代代修习,绝不怠慢。

然而五禽戏本以养生为主,绝非上等的外功,且自东晋末年,奇人“归园子”纳先代百家练气之说,假天道之行迹,悟得修炼真气之术,遂有所谓“内功”。而五禽戏养生不及内功,壮体不及别家外功,因趋狼狈。

由是,尔后渐有族人窃习他家练气之术,虽见觉而逐出世家,然此乃天之顺势,诚不可逆也,遂偷习者益众,以至族人接连叛出世家,自立门户。传至大汉这一代,只余他们家这一系的人,仍在修习五禽戏。

大汉生于戌时,乃取名莫昏,而他有个孪生弟弟,竟后于翌日卯时出生,其名莫晓。

他们虽是孪生,性情却有天壤之别。

大汉天生淳朴,耳濡目染,自幼立志发扬五禽戏,因深居以苦心研究。然而吴莫晓生来特立独行,不学无术,偏好与花草树木、蛇虫鼠蚁打交道,无论他们的父亲如何软硬兼施,举不理会,只顾游历四方。

纵然他们性格迥异,志向相左,但兄弟之情,始终深厚。

然而天道无情,岂顾人间冷暖?

那日,大汉正自院中习武,忽见失踪一年的吴莫晓出现在他眼前,那一刻,犹在梦中。未及询问,吴莫晓却赠与他一个封闭的小玻璃瓶,并交待说是非常稀有的一类“冬青”的种子,可称之为“铃木”。

诉至此处,大汉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因此,我为他取名晓铃。”

李茗彤转了转眸子,道:“你非常思念‘他’罢。”

大汉苦笑道:“那日他与我说,将欲游历天下奇山,这是与我最后的会见……从那以后,我常常问自己,如果当时我开口留他,他依旧选择出门么……”

李茗彤眨了下大眼睛,道:“你既思念如此,便去寻他呀。”

大汉凝眸仰望着枝叶,徐徐道:“我闭门不出二十多年,一心修习五禽戏,本来希望穷尽一生的精力,能将这门武功修至登峰造极,然后以此为它正名,也为先祖的坚持正名。然而……”

他伸手抚着绿叶,喟叹道:“二十五岁那年,我在修习上遇见了极大的障碍,无论我如何努力,也逾越不了。从此,我才渐渐发觉,自己不过井底之蛙,因此我决定出门,在江湖游历一番……如果有缘,或许可以遇见他。”

“当时父母皆已不在,那些奴婢相继出走,惟有一老奴仍在,他得知我的决定非常高兴,于是代我卖了几亩田地,换作钱币。”

说到这,大汉停有一刻,方道:“我其实不知道那老奴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在我家当有几时的佣人,与他告别时,也不曾问他。”

李茗彤眨了眨大眼睛,道:“此时他在何处呀?”

大汉沉吟半晌,乃道:“可能仍在扬州的故宅,可能……已不在。”

李茗彤道:“十余年以来,你不曾复返故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