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引行云等人至客堂后，便躬身告退。仆从则各奉入坐。

堂内陈列交牀几许，旁置花瓶，供各色牡丹，尽显富贵之姿。主坐之后，悬一画像：崖壁对立二人，左为僧，右为士，僧者衣袍流风，士者白发回雪。

交牀即后世所谓“折椅”，然时未风行，除却东白与李久久，咸未坐也。行云等人入坐以后，却是东白最怡然自若，观其神色，诚不为悉数富贵之象所动。

未几，老仆奉一金锥入堂。

“老汉慢行，小心地滑。”东白忽作，欲扶老仆，却闻老仆道：“客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径向行云走去。

东白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金锥上。

金有三等，黄金为上，白金为中，赤金为下。

以东白多年“观金”之能，是必黄金，且以金铸锥，其工艺之精细，岂易已？相较之下，自己那漆“一点”赤金的“金枪”，太也“下流”！

但他只能看着它，落入行云手中……这和尚果真是个魔鬼！

“住手！放开你那污秽之手！”东白竟疾呼道。

诸人多愕然。

东白忽觉！少焉，却又呼道：“枪起游龙，意志即从。东君既白，自由长在。”但见他且吟且舞，虽无枪在手，恍见龙游指掌，白日东升，既而舞毕，则道：“今有幸来贵府作客，东某无以为答，方舞以献，如有惊扰，但请见谅。”

“美哉，美哉！”忽闻掌声响起，堂外走来一人，见其着戎衣、束发并簪，步似燕行，眨着大眼睛笑道：“东某有趣极了。”

东白咳了一声，道：“东某之姓名，非东某也，乃是……”

“八妹！”但闻一声呼叫，少女应声而见：云鬓玉簪，美目流盼。锦衣绣带，蕴乎神采。

但见少女抓住李茗彤结在耳后的头发，娇嗔道：“爹爹教你穿的衣服你不穿，却穿着兵卒的衣裳逃到这里，不怕人嘲笑么？……知道你不怕，但我要颜面。哼！莫有损爹爹名望。”

李茗彤星眸流转，笑道：“这是耶耶送我的生辰礼。”

少女呵道：“那又如何？”

李茗彤回盼，眨眼笑道：“耶耶送我，自然教我穿之。如果耶耶不愿我穿戎衣，何必送我呀？”

少女无言，又不愿任之，乃环顾堂内，见有一和尚，连忙走近，竟谦然请道：“我与八妹所言孰是孰非，请大师评说。”

行云道：“你称我为大师，何以？”

少女道：“见大师容颜，自然知是僧。”

但见行云自袖里拿出一顶帽子，戴于头上，然后问道：“我是僧否？”

少女不觉一笑，道：“大师身着僧衣，自然……欸？”

行云所穿岂是僧衣，不过寻常服饰。一切只是少女之习知：僧着僧衣。其实，少女并未观其衣着。

行云微笑道：“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贵与贱，存乎内。外相非真相，观自在菩萨。”

“七姊。”李茗彤疾步而来，在行云额上弹了一下，嘻笑道：“他呀，不是大师，只是无耻和尚。他呀，满嘴妄言，善欺人，不可信。”

少女名七七，与李久久同为庶出，但李七七对其父敬仰异常，以生为茂贞之女自豪。此与李久久，相去甚远。

李茂贞本是武林中人，与少林渊源颇深，因此，李七七对和尚素怀敬意。此时见八妹无礼如此，本应指责，但见行云不着僧衣，且举止微见轻佻，一时迷惑，不知何为。犹豫间，忽见李茗彤牵一“少年郎”径往堂外走去，当即诘责道：“八妹！男女有别，怎能这般亲近！”

李茗彤哈哈一笑，曳住李七七，附耳道：“此中原由，自与七姊陈说……”

行云闻人远去，乃执金锥，问老仆道：“是为牙钱？”

老仆颔首以应。

行云点了点头，又道：“你的年岁应当只三十许。”

老仆似不为所动。

行云收金回囊，再道：“练气有成者，多能延年益寿，但有些武者急于求近，以至五脏受损。五脏者，所以藏精神血气魂魄者也。五脏损，则气色衰矣。”

“客人此言何意？”老仆终启口。

行云笑了笑，道：“中原未定，岂可先逝？”

老仆闻言，心下微战，正视行云道：“客能医我？”

行云正色道：“医者仁心，救病去疾。身在空门，不敢妄语。”

字字如珠玉，声声落玉盘。师傅竟有这等手段？东白大为之动容。

老仆疑虑虽多，却也不免心动，道：“先请过指挥使。”稍一躬身，乃去。过有三刻，老仆急返，请行云道：“大师随我去他阁……余下人等，请去花园游赏。”吩咐仆从后，老仆则引行云去。

行云随老仆出了客堂，径往左行，沿回廊辗转刻许，陡见蜿蜒长道，若螣蛇栖卧，怪石点缀，若列宿成行。长道步行不知几许，才见湖水泛泛，扁舟倚岸。

舟人着簔笠，拨桨长歌：“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帝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人断肠。生民百遗一，念之人断肠！念之，人断肠……”

此为乐府歌辞，含悲凉哀切之意，曲因多宫、角、羽，少商、徵，但这舟人加以改之，转宫为商，逆羽为徵，竟使悲凉哀切尽去，而成雄浑明亮之音，然其曲调突兀，闻之难当悦耳。

舟随歌行，泛泛其逝。

行云有感于怀，不觉和道：“驾霓虹，乘赤云，登彼九疑历玉门。济天汉，至昆仑，见西王母谒东君。交赤松，及羡门，受要秘道爱精神。食芝英，饮醴泉，柱杖桂枝佩秋兰。绝人事，游浑元，若疾风游欻翩翩。景未移，行数千，寿如南山不忘愆。”

其音缥缈，似有还无，仿佛碧落三干外，神仙兴而歌，是音是意，与歌相和，虽明亮远不及舟人，可湖面上荡着的，莫不尽是飘渺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