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视良久，及至李桥南转对李茂贞谢道：“鄙自以为高人一等，却见笑于人，有愧郡王大恩，请以罚待，不敢怨恨。”

李茂贞正欲答应，却闻金刀客道：“求郡王以女妻我。”

在座诸客，几无声息。

李茂贞虽识此人形貌有异，但见其言正正，且武功过人，已欲客之。不料其直言如斯，从未有闻。夜宴鱼龙混杂，谁知其中有多少“王寻花”？若轻言许之，恐无宁日。就在思忖间，绵愁之音，恍惚而至。

“父上请听我一言。”李茗嬂那娇柔的身躯玉立殿中时，在座诸客，无不窃惊。所惊者，并非其美，而是无人觉察这个文雅的美人何时入殿。如非亲见其容，恐以为鬼神也。

李茂贞从来不拘于礼教，对爱女擅自来此并无惊异，闻其有请，即颔首以应。

李茗嬂亭身径前，道：“父上亲授节制，命我司掌牧场。自受命以来，常出家在外，不曾侍奉左右，每思及母上，只望蔓草悠悠，悲切涕流……”

李茂贞听闻“悲切涕流”，心中遽然大恸，忆起授命之时，女年方十二。

“英姿过人茂贞公，妻妾和睦满园红。九女各有风韵在，才士争作铜雀楼。”这段不拘对偶平仄的诗句在坊间流传良久，且不究源来，凤翔左近，早已广为人知。但世人只知身娇貌美，而不识武略才学、工巧技艺。

九女之中，当以此三女为奇：

第八女李茗彤生来便是练气之材，但论资质，世间罕有；第九女李久久年在垂髫，博览万卷书，能度天下事；第五女李名嬂文武双全，八岁则辅文事。

时天下汹汹，兵事不断，而用兵者皆识粮马之重。当年茂贞受制节度，以无“可用之人”，只得痛下决心，使女司牧场，其妻涕泪交流，叩求于茂贞。茂贞心恸，不忍拒，踌躇间，李茗嬂谓其母柳氏曰：“为人子，孝为先。侍奉左右者，孝之常也；分忧解难者，孝之大也。我为父上掌司，是大孝也，得天之佑，去必无忧。”

那一年，李茗嬂年方十二。纵然达理过于常人，也只是个年未及笄的少女。多少寒夜，只身帐中，岂不正是“蔓草悠悠，悲切涕流”？

李茂贞性本多情，惭愧难当，亟道：“直言无妨。”

李茗嬂躬身谢道：“但请父上免我司事，以奉母上。”

李茂贞深知已过“非常之时”，今“可用之人”有余，况他早有此念，只以当年有愧不便启口，此时得请，当即颔首应允，寻又稍加思忖，道：“有无他求？”

金刀客不蠢，且是非常聪明之人，李茂贞这一问意义何在，他自然明白。

所以，她更明白。

此刻他脸上的笑意，从未有过。

“未有。”李茗嬂的声响非常柔和，但落在金刀客耳中却似万钧雷鸣，轰轰震响。

诚然，金刀客是聪明人，但他并不是个懂女人的人。

及至那熟悉的身影褪去，他也未见那双神秘的眼睛。

“诸君皆酣你独愁，何必也，何必与？”当他依稀听见，人已被和尚曳入席间。

是时，麟游殿正中置一几，上有一壶酒。壶由藤木编制，玲珑天成，工艺之精绝，举世无双。此壶名曰“莫停”，乃先世酿酒大师宋欢伯所造。凡好酒者，旦见兹壶，万古愁来。正是：

莫停壶中万古愁，多少侠士求不得。

“沧剑萧初笙。”

“星剑赵启明。”

既通名号，相斗只在瞬息。

萧初笙，以五尺铁剑行走江湖，在幽州武林颇有名声。沧，寒也。以其剑身色幽、剑意寒骨得号。

赵启明，不知何许人也，以挑战“神剑”知名，却无人知其真与“神剑”一战否。其鬓角一缕白发如霜。正是：

镜中星发变，顿使世情阑。

行云得是名号，心中已有计较，低声笑对金刀客道：“你以为孰胜孰负？”

金刀客一如朽木，无声无息。

“行云心中必有数。”那小名兄却在行云旁边低语，“你我性情投合，我便直呼姓名，莫怪。”

“无妨。”行云笑了笑，“小名兄有高见与？”

“未敢称高见。”小名兄一摆手，道：“我曾在幽州游荡，颇闻萧初笙之名，而只听赵启明挑战于神剑，恐勇有余而力不足。”

行云却摇了摇头，道：“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由是观之，星剑胜也。”

“行云所言有理。”小名兄聚眉转目，若有所思。

起初，赵启明剑势快极，迫得萧初笙连连退守，似落下风，但其以守为功，竟让赵启明再不能迫进一寸。二者相斗数合过后，善观者已识高下若何。

果然，在斗至三十余合之际，萧初笙一剑突发！斩落赵启明鬓边一丝星发，二者即分。

“胜者，沧剑萧初笙。”老仆之生沉着喉咙，“可饮一滴壶中酒。”

“有诈，有诈。”行云正坐边席，不觉笑出声。

怪笑一起，满座俱惊。尤以小名兄最甚。

行云此举既得罪萧初笙与赵启明，且未顾及李茂贞，诚教小名兄百思不得其故。

“高僧所言何意？”萧初笙声响平静，且称行云为“高僧”，不可不谓“有礼”。

行云遽起，从容笑道：“我以为你不宜饮酒。”

萧初笙不语。

行云摇了摇头，道：“你未胜我，何以饮酒？”

之生见是，欲出言，却为李茂贞所止。但见茂贞神色如常，高坐不语，之生亦不敢作声。

萧初笙行走江湖甚久，由是即知茂贞意“座上观”，乃无顾忌，道：“请出招。”

行云一摆手，笑道：“出家人终日念经，未工武技。”

萧初笙又不语。

“无趣……”行云低喃一声，正色道：“上剑无形。中剑藏形。下剑毕形。你的剑有形无意，应是下之下。”

有识者皆知萧初笙素以剑意闻名，眼下却有人谓之“有形无意”，真侮辱也。果见沧剑遽然出鞘，于彼身前凌空直旋。寒骨剑意，径透心间。

行云大笑一声，以指虚点。气如云，绵而缓。却在转瞬之间，寒骨剑意，荡然无存。

萧初笙终归色变。及至剑身触地，方自恍惚中觉。但见他俯身拾剑，缓入席坐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