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曲狷狂不自解 一
作者:常知      更新:2019-12-29 16:41      字数:3111

谢无烟一行人先入东川,再转抚州,途经泸川县时,又见林神仙的那间酒肆,只是门外的对联已不见,而且它的门居然关着。

“你想饮酒?”宋怜儿见其欲入,乃先问道。

谢无烟摇摇头,道:“我见见老朋友。”

“谁?”宋怜儿又问道。

谢无烟道:“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大家皆称他林神仙?”

“嗤嗤。”宋怜儿不觉鄙夷,“必是个老神棍。”

谈话间,谢无烟等人已入酒肆。然而眼前不见人迹,唯有两堆残骸,映入人眼。

“……”谢无烟叹了一声,道:“幸好不是他。”

“那是谁?”宋怜儿随意问道。

“你知道是谁?”谢无烟答的更随意。

“我知道。”宋怜儿笑了笑,“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

“……行云教你多少医术?”谢无烟徐徐走入里间。

“谢大哥可否教我用毒?”宋怜儿忽而乞求道。

里间依旧宽敞,仍置有不计其数的美酒。若在以前,谢无烟必“窃一窃”,而如今,他不仅不再饮酒,且不愿破坏眼前的“珍贵”。他非常清楚,林神仙惜酒如命,若是“被迫离家”,不可不“藏酒”或“运酒。

酒在肆空,便是“人亡”。

江湖人的固守,最不容质疑。

“毒?”谢无烟摇摇头,“你无须我教。”

“你说我喜欢什么,会给我什么……”宋怜儿泪目已然。

谢无烟长叹一声,道:“怜儿不以为最毒是人心?你心毒足,以攻人心,使人心中毒,便是无药可解之毒。此毒你最善用,不须我教。”

宋怜儿却笑了,道:“云哥哥教我的便是好。荷荷,怜儿受的那‘人心毒’太多,受的多了,也知用了。”

谢无烟知道多言无益,她从小流离,看尽人世百态,那颗心已涂满毒——人心之毒,留她在左右,守护着她,是唯一可行之举。

“心毒由心解,直须守赤心。”欧阳乐的笑依旧迷人眼,加风度儒雅,怎教人愠怒?

“要你多嘴!”宋怜儿重重哼了一声,从他旁边走过,径出酒肆。

欧阳乐的笑就僵在那,左看苏英,右看谢无烟,竟成“狼狈的欧阳乐”。

未几,四人皆在门外。

门未关。

它应当开着。

门额上依稀可见“酒”字。

“你能刻字?”谢无烟望着门额问道。

欧阳乐徐徐点头,道:“可一试……”但见他在袖里带间摸索,过有良久,“……无利器……”

谢无烟笑了笑,道:“无须利器。”

欧阳乐正自迷惑,人却已悬在半空,微惊之余,更多的喜。

时之轻功,是以“气”、“力”,进行跳、跃、腾……。无凭而恒悬者,惟有传说之“神人”。

欧阳乐自然不是神人,其能悬空,全凭谢无烟御气引之。

“气在何处?”但听谢无烟问道。

欧阳乐性聪颖,稍知其意,乃答道:“中丹田。”

后世所谓丹田通指“下丹田”,亦是今时武者真气会聚之常处,或因“气沉”,易聚于下,或因腹在“人中”,合乎“中”之道。然万物皆有其异,或生而异人,或通奇异妙门,气竟聚于“异处”,其异又千变万化,前人已解其妙,大致再分为“中丹田”与“上丹田”。

中丹田,可以医之“膻中”为比例;上丹田,可以相之“印堂”为比例。

“气在何处?”谢无烟复问道。

“……由经脉汇流丹田。”欧阳乐全无防备,任由“他气”流入。

“气在何处?”

“从丹田流出……”

“气在何处?”

“手……仿佛在手指。”

“可发?”

“可一试。”

欧阳乐凝定心神,觉知气在指掌,以谢无烟之引导,渐聚气为“利器”。他能觉知,以气聚成之“利器”,随他御使。

“谢大哥,当刻何字?”

“此无酒。”

欧阳乐一点头,乃以指虚刻,未几,字已落成,但观其书,颇有张旭、怀素之风。

苏英其母酷爱书法,因目濡耳染,不学以识。一观是书,不觉惊叹。欧阳乐岂非儒雅随和之人乎!

谢无烟不识书,但他“看见”更多。这种狷狂,他只在一人身上看过,那便是他口中的“曲婆娘”。

宋怜儿抬眼看天,似在那数着云朵,也不知见是不见。

欧阳乐徐徐拒地,双目始终凝望其字,眸见流光,甚有所悟。

比至日依西山,谢无烟等人方去。

江湖路漫漫,不问今夕是何年。

这一日,谢无烟等人已在抚州内。

同时,华州形势再变,韩建躬请唐皇还京……

然而朝廷之事,与谢无烟无关,也与欧阳乐无关。更何况,他自从“刻字”已后,每日专心于“聚气为利器”之术,至今直须意动,气则聚于指。

“哼,又在练气,真无聊!”宋怜儿的声音忽在耳边响起。

欧阳乐正静坐园中,一听此声,竟不无惶惶。

原来,这一漫漫长路上,宋怜儿每每与他为难,总在言行间讥讽与戏弄,直教他苦不堪言。

欧阳乐生性儒雅随和,若非触及他的“仁义”,必不与人争。就如行云肆意玩弄诗句,才激怒他。

这也是行云的“奸诈、无德”之处。他长使人或喜或怒,玩弄于指掌之间。

这一点,宋怜儿似得行云之“真传”,相比之下,更多了一种“不可知”。

欧阳乐这初入江湖的少年郎,如何应付得了?所以每次与宋怜儿独处,他必成“惶惶的欧阳乐”。

“……谢大哥与苏英在……”欧阳乐的神情不甚自然。

宋怜儿却盯着他的脸,问道:“你喜欢苏英?”

欧阳乐一听,当即面红耳赤,道:“我与她萍水相逢,不过友人。”

“那你喜欢我么?”宋怜儿依旧盯着他。

“我、我……”欧阳乐当即背过身去,不敢看她。他很清楚,这又在戏弄自己。他更清楚,无言胜于千言。

“哼,我知道你厌弃我,不止是你,谢无烟厌弃我,云哥哥也不顾我,他眼里只有那个野女。”

无言,至是无声。

少顷,欧阳乐渐闻啜泣声,虽知是“计谋”,然心有不忍,终归回身,果见她已哭红眼。

“我知道我身世下贱,又有谁怜我爱我?”

“纵有苦楚,也不当……不……”

“不当作恶,荷,我知你欲言。”

“你既知,为何……”

“我不作恶,人作恶。人不作恶,天作恶。毕竟我在哭,人在笑,天也在笑!”

欧阳乐已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道:“你有何难处告诉我,我尽力帮你。”

“荷!”宋怜儿忽然笑了,道:“你愿听我身世?”

欧阳乐微笑道:“但请一一陈述。”

他的笑诚实动人。暖如冬日,融化冰雪。纵是坚冰,亦有所阙。

宋怜儿仿佛有些羞了,面色微红,道:“容怜儿娓娓讲来……”

园中有一枫木,仿佛也在倾听。

听完了,叶也落了,似难堪其悲。

宋怜儿接住一片叶,道:“你听过红叶奇缘么?”

欧阳乐正沉浸于她述之苦,含糊答道:“未闻。”

宋怜儿捻着红叶,道:“相传在东晋,一男一女在枫木下遇见,相看两悦……欲知后事否?”

欧阳乐只得点头。

“你先接过这片叶。”宋怜儿笑了笑,复又接住一片红叶,“忽而风起,红叶飘落,无期而同,男女各接一片叶……”

欧阳乐听此,遽然惊心。

“从此男耕女织,白首不相离。”宋怜儿盯着他,那般姿态,足称“含情脉脉”。

欧阳乐不觉惶惶,手掌一颤,红叶又落。

但见宋怜儿倏然扑去,竟又接住那片红叶,人也不觉一跌。

欧阳乐本来可以“接住”她,但他以为失礼,一时犹豫,则已失机。

宋怜儿不顾脸上惹的尘土,伸着手,笑道:“可否扶我?”

他是否自恃过高?她的笑岂不纯真?若不是生在欧阳家,人如何待他?假如身世更换,她仍作恶否?欧阳乐缄默,良久无言。

他终归笑了笑,扶她而起。

宋怜儿忽而一笑,用力一曳,竟是欧阳乐以面洗尘。

“你个木讷的呆子,又被我戏弄!人家才不喜欢你,荷荷荷……”笑声渐渐远去。

“那红叶……”欧阳乐不觉笑笑,事之虚实,又何必穷究?诚又见戏。但他非常愉悦,因为他自悟一“真谛”,即“识人不观一面”。他忽又想到,二哥是否悟了许多“真谛”?必然。二哥从来比他颖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