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又作了一个梦,依然是一少女,在他眼前起舞,然后,化作血蝶……忽闻琵琶起,声如雷,欧阳乐汗出惊觉。
是谁在弹琵琶?二哥?不,他就在身边熟寐。是那少女?也不。她应当尚未觉。如此,弹者只能是老人。但他为何在半夜弹琵琶?不,不是!一介既聋且哑的老人,在半夜弹琵琶,谁听?老人自己不可能听。其余三人本来皆寐,岂可无故惊扰?
欧阳乐遽然惊作!应是有人潜入被老人发觉,乃以琵琶声告知危险。潜入者,必为二哥而来!回身间,忽见璧上有一孔,却是他向前起坐时,无意间划破纸屏,以至孔见。
他稍作思忖,决定先静观,乃身近孔,发觉恰“通”一目,故以右眼观之:
油灯翳翳,但见老人转轴拨弦,神色十分镇静。自然,他遭受那般苦难,必也古井无波。
“须先探知潜入者。”欧阳乐方作是忖,却见老人忽然笑了笑。此笑断不是本来和善之笑!吁!老人竟以手摩挲少女之臂、肩,乃至周身。
欧阳乐思绪纷乱,及至老人将欲入此室,方复坐假寐。他当如何?他实在不愿以为老人非人。
步声愈近,其心愈乱。他终归悄然聚气。舟上一刺,已在他心头涂下永远也抹不去的毒。
一切无事。
欧阳乐复开目,随即发觉欧阳曲身上加一毯,观其毛色,比例家中之物,似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觉深深自惭。
忽然!琵琶又起。他又乱了。他复又想……想了又想,终作如是想:老人弹琵琶不是在告知危险,所以不曾有什么“潜入者”,那是在作什么?引来“潜入者”?!
欧阳乐便在这不断的思虑之中,始终剔然,以至彻夜未眠。甚至有那一瞬,竟萌杀人之念。但也只有一瞬。
东方依然渐白,一切皆如平常。他所担忧的应有事,一概未发生。
“小弟。”欧阳曲的声音忽而响起。
欧阳乐仿佛从“混沌”中惊觉,见二哥凝视着他,倏忽不觉疲倦,欣然道:“昨日二哥流血不止……”
欧阳曲截道:“今在何处?”
欧阳乐摇头道:“我也不知是何处。”
“你记得我说的‘三问’否?”欧阳曲忽又道。
欧阳乐稍作思索,道:“二哥,只有两问?”
欧阳曲道:“三问。”
欧阳乐再作深思,忽而恍然。那第三问,二哥是让他“自问”。何问?问己过也。
“第三问。如何断定江下无敌人。”他如是答道。
欧阳曲未言是否,却又道:“邻室二人是谁?”
“二哥之耳实在绝妙。”欧阳乐笑了笑,“主人。”
欧阳曲道:“能信?”
欧阳乐点点头,遂陈述昨日之事。自离岸至此,诸事无遗,一一陈述。乃至应有思忖,亦无遮掩。
欧阳曲听闻他的“恶念”,不觉微笑道:“我若是欧阳乐,那二人已成两具死尸。”
欧阳乐不觉一叹,道:“二哥,若不是我犹豫……”
欧阳曲微微一笑,道:“你若不犹豫,便也不是欧阳乐。你永远是兼爱的欧阳乐。你作你的欧阳乐,其余我作。”
欧阳乐忽然哭了。不明来由。他只想哭。因为他发觉自己是个无用之人。
真侠?真正的侠,或许从来不去辨别什么是侠,什么是真侠。他们不在言,而在行。谢无烟如此。二哥亦如是。他们皆是欧阳乐心中的真侠。
只有他这个废物,成日深究何谓真侠,从来只是在说、在想,却很少作。
欧阳曲徐徐而起,就坐欧阳乐身边,默不作声。
欧阳乐发觉二哥坐着,一抹涕泪,急道:“二哥流血过多,应当长卧。”
欧阳曲道:“流血是我有意为之。那刺上有毒物,凡此类者,由血入经脉、脏腑。”
欧阳乐道:“二哥在什么书籍上得知?毒从来是禁物,成书甚稀。”
欧阳曲道:“读书千卷,行路万里,你以为轻重若何?”
欧阳乐由衷道:“书以为知,行以为省,二者相权,合乎道也。”
欧阳曲道:“从动中静。”
欧阳乐正欲问“什么是从动中静”,却闻扣门声起,而后老人入室。
老人入室以后,第一眼看的是欧阳曲的耳朵,但也只有一刹那。
欧阳曲看的却是老人的手指,看了很久。
欧阳乐随即起坐。
老人一指邻室,似乎在请二人就食。
欧阳乐先对老人拜揖,再看欧阳曲,似在问他意。然而欧阳曲并不应他。
他却明白了,乃扶欧阳曲。
老人见是,回身先去。
未几,三人已至院中,出则见旭日于远山微白,一抹晨光照在瀑布上,熠熠流光,翩若惊鸿。
院中有一石,其形状若案,未见雕饰,应是天然而成。案上竹管有二,余不过一盘青豆。
欧阳乐举竹管欲饮,却见欧阳曲忽然抓起老人的手,道:“不似弹琵琶之手。”
老人不能听闻,却只笑着摇头。
欧阳乐不能忖度二哥之意,只得静观。
忽然!叽里咕噜,一个竹管滚至欧阳曲脚边。
欧阳乐凝目望去,却见那少女倚在门前,眸中满是怒色。虽然。她也只是投以竹管。
欧阳曲忽而微笑,拾竹管,见无隙,乃回身道:“用它杀我?”
当少女注意其耳,心头愈来愈惊,比至四目相对,她已羞红满面。此无琵琶,何以遮面?
相逢恰似曾相识。
这少女正是当日玉香楼抱琵琶以弹的“全遮面”。
欧阳曲见她突然羞焉,却道:“一见倾心?”
“不是一见。”少女不觉作声。
欧阳曲见她愈羞,复又道:“曾在何处见?”
少女低声道:“玉香楼。”
琵琶,玉香楼,女郎。仿佛又是当年情。
欧阳曲忽然笑了,道:“谁送你来此。”
少女忽而惶惶,不敢作声。
欧阳曲又指老人,道:“他是何人?”
食顷,少女方道:“婢之祖也。”
欧阳曲道:“婢是谁?”
少女又羞,乃低语道:“……我……”
欧阳曲道:“你无姓名?”
少女摇头。
欧阳曲复道:“既有,为何称婢?”
少女遽然抬头对望,道:“我姓康,名……”一鼓作气,却止。
欧阳曲微微一笑,道:“欧阳曲。”
少女踌躇良久,方道:“我……无名。”
欧阳曲见她忽有悲戚,却道:“我为你取名?”
欧阳乐愈听愈是糊涂,全不解二哥之言。但他笃信,二哥必有其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