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听言，娇羞不已，但她脸上的喜色，自然而见，却是遮掩不得。

欧阳曲笑了笑，道：“小小，康小小，如何？”

少女本来欢喜，但她从小便是个多情善感的人，不觉比例“香山居士”的《杨柳词》，竟以为轻视于她。她虽身娇体小，却不懦弱。心头甚是气愤，却又倾慕于他，出言不得，终归泣下默然。

欧阳曲似有惊色，却道：“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薇。”音未绝，人却步近，轻拭她泪。

少女本不觉欲避，却被他一拥入怀。刹那心动，快极若止。他……果是狂士。但她从小濡染节操，终归惊呼出声。

老人的手正握欧阳曲之衣。

几乎无力。

但他的手却不住颤动。分明用尽全力。

老人忽然叩头。及至数叩毕竟，眼前却不见欧阳曲。回身四顾，才见尽在石边。

欧阳曲恰饮水入喉，见老人望来，却对他颔首微笑。

欧阳乐不觉惊叹道：“真甜！”

少女方从惊乱中觉，辄步近老人，以手比言，并四拜。

老人急扶之，竟相拥恸哭。

“此水取自神龙瀑……”少女的声音忽然响起。

欧阳乐向前听那哭声，心有感触，乃观眼前瀑流默然。此时闻言，不觉问道：“何名神龙？”

少女道：“连绵众山，不见其首。”

欧阳乐笑道：“妙言。”

欧阳曲却道：“如何取水？”

老人仿佛能“听”言，笑了笑，指院中一长竹。

欧阳乐随即观那长竹，发觉其一空，似豁然，道：“长竹引水。”他亦知晓，老人虽“不老”，却也“不青”，竹本不轻，再加水流，持之必重。

不知几何时，老人入舍抱来琵琶，并出竹篱。

快马依然伫立。及至老人近，它倏然嘶鸣，仿佛令人远之。老人不但面无惧色，更含笑愈近，竟以手摩挲它面。

忽而一阵长鸣，马似愉悦非常。

但见老人随即上马，一手执缰，一手拨弦，仿佛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那马来回奔腾，宛如一匹战马。恍惚间，骑马者已不是老人，而是戎马一生的大将。

曲毕，老人早已泣下沾尘。

忽而乐音又起，其声欢快，或如筝、如瑟，或如鼓、如缶，或如箫、如埙，自如变化，仿佛十数种乐器同奏，以奉迎将军凯旋。

奏者自然是欧阳曲。他竟以琴弹出十数“它音”，却不曾有琴音。其玄妙，一“幻”以贯之。

“你的琵琶是他教的？”欧阳曲忽对少女道。

少女颔首应是。

欧阳曲又问道：“他也姓康？”这一问似乎多余。

少女虽觉怪异，却仍点头。

两人谈话间，老人既已请欧阳乐同去摘果。

欧阳曲再问道：“他的名、字是什么？”

少女渐渐自然，随即对道：“康祖不曾告诉。”

欧阳曲道：“年岁几何自然也未告诉。”

少女忽而轻叹，道：“他不曾告诉过去的一切。”

欧阳曲道：“他为何不取名？”

少女神色稍黯，道：“亦不告诉。”

欧阳曲微微一笑，道：“便作康小小如何？小，物之微也。小小，微中见微，似花解言。”

少女微羞，道：“我不及杜秋之名。”

欧阳曲笑了，道：“直待后世传唱。”

少女不解，沉吟良久，却道：“你……在玉香楼为何涕泣？”

欧阳曲又一笑，但此笑非彼笑，笑的稍怪，少焉，方道：“曾也听琵琶曲，以今忆古，感动而泣。”

“曾……”少女欲言而止，却稍低眉。

欧阳曲凝视其眉，看有良久，及至她满面羞红，方道：“亦在玉香楼，弹者……”

“弹者如何？”少女不觉追问，却忘羞矣。

欧阳曲微笑道：“美不及你，曲不及你……惟有一处过你。”

她听闻“美不及你”，已甚欣然。再闻“曲不及你”，更是如听天籁，陶醉已然。但闻“一处过你”，却是无端萌愠，颦蛾含嗔。她的两条眉毛，渐渐皱成一条，不差毫厘，宛若一线。

欧阳曲见诸变化自然，不觉大笑。这似乎是他第二次这样笑。

他的泪，竟也悄然惹尘。

“你……又泣……”少女不知何言，只得呢喃。

欧阳曲却道：“你的心计不及她。”

少女似不服，道：“康祖不许我下山，我能窃逃，我的心计……”见他含笑凝目，中止。

欧阳曲道：“此处山灵水秀，足称世外桃源，为何逃？”

少女道：“我……不愿康祖的琵琶曲隐没。”

欧阳曲道：“所以你去玉香楼弹琵琶？”

少女摇摇头，道：“有人请我去。”

欧阳曲忽然笑了，道：“一日，有人恰好路过……”

“……！”少女大惊，眉又几如一线，“你曾眼见？”

欧阳曲却道：“曾有言，‘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但我却是‘目见不如耳闻。’”

少女道：“你的耳朵不寻常。”言出即羞。

欧阳曲道：“多闻而已。”

少女沉吟有倾，复道：“当时我正自弹，那人闻曲以后，便欲请我去玉香楼。”

欧阳曲道：“始有‘窃逃’。”

少女又羞，未几，却道：“我有心计。”

欧阳曲微笑道：“心为何计？”

少女竟欣然道：“你也曾闻‘女伶与狂士’？”

欧阳曲点头道：“自然。江湖无人不闻。”

少女愈喜，道：“得一人心，守一世情，才不枉此生。”

“不枉？”欧阳曲笑了，“你年岁几何？”

少女笑道：“十六。”

欧阳曲忽而不言。

少女却看着他，笑道：“你年岁几何？”

欧阳曲也在看她，却道：“你不畏惧我？”

少女道：“我为何畏惧你？”

欧阳曲道：“当你说出‘玉香楼’时，我已决定害你。”

少女听不明白，微颦道：“你为何害我？”

欧阳曲道：“我天生恶人。”

少女自然不信，道：“如何害我？”眉又一线。

欧阳曲道：“引你去一处绝地。”

少女不觉问道：“何处？”

欧阳曲微笑道：“不归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