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的雪积得愈发厚了,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村落里的人们在屋檐下挂起了红灯笼,在一片荒凉中添了些喜气。
除夕这夜,军营中充满酒肉香气和欢声笑语。南望吃过饭后同他们随意聊了几句,便又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军营驻扎地前有一条小溪,南望无事便爱到这处发呆。
往年的今夜,南望都与叶舟一道进宫赴宴,吃过饭后再沿着长清河岸散步出宫去,看长安街上的红灯笼亮了十里。叶舟总是会在河边的小摊子上给她买盏河灯,看她在灯上简单写了“国泰民安”四个字,再虔诚地放出去。
年年如此。
今年却不同。
南望坐在一块石头上,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溪水潺潺流淌。多年除夕养成了放灯的习惯,今年在外却做不到,不免觉得少了些什么。
正遗憾着,身后就传来一阵簌簌声,似是有人踏雪而来。南望回头一看,北顾正小心捧着一盏莲花河灯,眼眸被烛光映得璀璨。
北顾走到她身旁坐下,见她呆呆地看着他,便觉好笑,“傻坐着做什么,快将这灯放了。”
南望接过河灯,正要问北顾哪来的,他却仿佛读懂了她的想法,不等她发问便道:“几日前叶舟派人送与我的信里带了这个。他说你们每年除夕都会在长清河边放灯,今年我们来不及回去,便托我把灯转交给你。”
“他还说,你习惯在灯上写个心愿,可我出来得仓促,笔带着也不方便,怕是走到这儿墨都冻住了。”北顾想了想,又道,“不然我们先回去写好了再来?”
南望一笑,“这倒不必。”
她朝前倾身,将河灯轻轻放入水中。河灯顺流而下,漂得有些跌撞,却算是稳妥。
南望注视着那点渐渐远去的烛光,双手合十,许下了多年来不变的愿。
北顾在她身边注视着她的侧脸,她却浑然不觉。此刻她认真而又单纯的神情像天上的明月那般干净,北顾似乎觉得自己的心门被一双手轻轻叩了叩。
茫茫夜色中,她近在咫尺的身影如此单薄,让他想拥入怀中。可他犹豫半晌,终是什么都没做。
三月,春花在东风吹拂下渐次苏醒,燕子衔着新泥在屋檐下筑窝,叽叽喳喳吵成一片。河里结的冰也已消融,载着鱼群朝前奔腾,在岩石上撞出大片水花。
伴着这般热闹的动静,南望一行人平安回到了凌苍城。朱红的城门一打开,入眼便是满城繁花,比这一路上看到的加起来都要多。
几月前离去时尚是白雪皑皑,如今却这般姹紫嫣红,两厢对比,南望恍惚间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长梦。
叶舟和焰离算准了时间,早早就骑着马去到皇城背靠的镇龙山下等着他们,那是从北边回东源的最后一个关卡。
这二人远远便瞧见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归来,领头的两个看上去却还在吵架。
叶舟一时无语。
而这次南望与北顾争的仅仅是昨夜在山中看到的几只鸟是燕子还是蝙蝠。北顾说它们翅尖长,剪刀尾,一看便知是燕子,南望却说将近入夜还在空中低飞的是蝙蝠。
两人就这个斗嘴斗了一上午,争不出结果。他们身后的将士们皆沉默着,不敢插话。
人们听说去北边平乱的大将军和大国师回来了,纷纷夹道欢迎。南望在这样的场面里通常面无表情,不像焰离那么笑容可掬。叶舟不时会同她说几句话,她回答时看向叶舟的眼神才会带着几分俏皮。
在侧头说话的时候,南望常常注意到人群中有许多姑娘一脸娇羞地盯着他们看,她这才想起她与他们几个似乎都是东源女子心目中的良人来着。
南望也发现了,集中在北顾身上的目光总是最多。她瞥了身旁的北顾一眼,他一反常态没有披着斗篷,外袍上的金线刺绣在阳光下微微泛光。
许是看多了他穿玄色衣袍的样子,那样显得他较为冷漠,不近人情。今日的装扮如此素净,倒让南望有些不适应。
此时的北顾看起来不像传说中那带着神秘气息的大国师,倒像个骑马春游的富家公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似乎下一秒就能调戏起良家妇女来。
“叶南望。”下一秒,北顾便开口唤道。
南望正出神,被他这声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又一个不小心把什么想法给说了出来。“做什么?”
他们正经过城中桃树最多的民安坊。微风拂过,粉红花瓣落到他们身上,带来一阵淡香。
在这漫天花雨里,南望看向北顾,他俊秀的脸上表情认真,看得她的心跳有些慌乱。
北顾抬了抬下巴,示意南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民居的屋檐下有两只燕子在筑巢。
南望还不大明白,就听北顾在一旁道:“你的蝙蝠。”
“……”南望的手已经握上了剑柄,又想到此时周围太多百姓,当着他们的面把大国师砍了似乎不大好,只得作罢。
北顾见状,轻轻笑了一声。这一笑入了南望的耳,她听着却没那么讨厌。
南望已听叶舟说完前阵子发生的事情,也不怪他。若是她在,的确不大方便。
更何况在叶舟眼里她始终是个要被护着的妹妹,皇城中暗潮汹涌,叶舟不可能就这么让她处在漩涡中。
在将军府前遣散军队后,这四人便往宫里去。说着闲话经过园林,很快到了萧懿所住的未央宫。
高高的西府海棠上,粉色的花挤着开了一树。叶萧懿正坐在花下的凉亭中发呆,面前是一桌酒菜。
听见门边的动静,叶萧懿回头看向他们,目光在南望身上停留许久,竟忘了言语。
每到这样的时候,南望就会想起几年前她不小心听到的叶萧懿那番醉话,打翻的桂花酿的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可她却假装不明所以,“陛下?”
简单一词便点醒了叶萧懿。即便确实有同胞的亲缘在,南望也从不会唤他一声“哥哥”,更别提旁的什么。于她而言,他们之间的关系除了君臣,再无其他。
叶萧懿笑笑,道:“回来了就好,快坐。今日一大早我便吩咐膳房准备了一些酒菜,给你们接风。”
几人也不拘着,在石凳上坐下了。叶萧懿亲自倒了酒,酸甜的梅子香气弥漫开来,闻着有些熟悉。
南望以询问的目光看了叶舟一眼,叶舟解释道:“前阵子你不是在信里说想喝你去年埋的梅子酒么,叶萧懿昨日同我说要给你们接风,我便替你把坛子挖了出来。”
南望有些脸红,“我那点手艺我们自己在家里关着门随意喝喝不就行了,你还带到这儿来……”
瞧见一旁的北顾尝了一口,南望又忐忑道:“可还行?”
北顾看她一眼,“还行。”
“……”
焰离见南望的表情似乎是有些挫败,便笑道:“你不必理他。这人极吝啬夸人,他的还行已算是很好了。”
余光瞥见北顾冰冷的眼神,焰离倒也不怕死,继续对南望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几个都喝了你这酒,为何你只问北顾?”
南望一时语塞。叶舟替她解围道:“这几个月在外头受了北顾许多关照,理当对他关切些。”
焰离笑得意味深长,“倒也是。”他视线不经意间落到叶萧懿那处,却发现叶萧懿的眼神稍稍暗淡。虽然心里犯嘀咕,他倒也少见地不提。
五人随意聊着天吃完了这顿饭,太阳也渐渐西斜,北顾想起府中还有些事要打理,便与焰离一同回去了。
他二人走后不久,叶舟亦向南望道:“回来也快一日了,还没见过爹,这几月里他时常念叨你呢。”
南望点头称是,“那我们也先告辞了?”
叶萧懿默许后,二人起身准备离去。正跨出亭子,叶萧懿又突然出声,“南望,我有话同你说。”
整顿饭就数他喝的酒最多,此刻已能听出他说话带着些许醉意。
南望诧异地看了叶舟一眼,叶舟只道:“我去前边等你。”就独自走了出去,身影渐渐被沿路的花柳掩住。
“何事?”南望转头问。
叶萧懿踌躇片刻,“这些年来……委屈你了。如今那罪妇已不能对你造成什么威胁,我想了一些时日,你说到底也有着皇家血统,一直在外头呆着并不妥。我可以寻个借口还你公主身份,再不用女扮男装,也不必上战场去出生入死。你可愿意?”
南望从未想过这些,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见她不说话,叶萧懿上前两步,拉起她的手,“我从前护不得你周全,是以从未敢提,现在却大不同。或许你该知道,我……”
这话才听了一半,南望便抽开手,“陛下恐怕是喝多了。不如我替你把人叫来,扶你回房去好好休息。”
“南望,”叶萧懿静静地看着她,“我虽是喝多了,可我却清醒得很。”
南望别过脸去,“跟着父亲和哥哥这么多年,我从未觉得自己受过什么委屈。与公主们相比,我反倒自在得很。上战场保家卫国亦是我的责任,一切都是我自愿,与你与肃仁太后都无关。”
“陛下今日这番话,我虽是听了,却也像三年前那晚一样,只当听到的是醉话,不作数的。”
叶萧懿久久无话。
南望拱手行礼,“臣告退。”
叶萧懿立在亭中看她走远,微风吹动她的衣角,吹落几片素白的棠梨花瓣,悠悠一抹霞光静静铺在她走过的青石小径上。
他忽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抬手伸向她离去的方向,却什么也没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