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反问的语气,可却带着浓浓的不甘。似乎早就看穿,又抱着一丝侥幸。
南望却不再回答。
北顾闭了闭眼睛,声音也低了下去,“罢了……我早就该想到。”
“恕弟子直言,您还是太傻,做到您能做的就是了,怎还对这个大将军动了情?”池珩声音沙哑,“反正她留在您身边也是个麻烦,不如带回去见陛下,您在陛下面前也可再立一功。”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叶阑不知什么时候率兵围在了北溟军的外层,正站在土坡上看着他们,“她好歹是我们东源的镇国大将军,岂能任由你们摆布?”
“阵型还没布完,鼓声我也是一声都没听见,叶阑将军这样带兵杀过来,是不是坏了规矩?”北溟将军说着吹响了手中的哨子,密集的脚步声也随之响起。
“您绑了我们大将军,可不就是宣战么?”叶阑说罢,转头对部下道:“他们人多,拖久了只怕我们会腹背受敌,我们速战速决,把大将军救下便可撤离。”
说得轻巧,可从层层包围中救下南望却绝非易事。北溟军已转身同东源军厮杀了起来,将军夫人也趁南望走神时挣脱了,几步奔回她夫君身边。
事情出乎北顾预料,他正头疼,就见眼前闪过一道寒光,南望手中那把由他用心铸成的清风剑直逼向他。
北顾只得拔出归云剑仓促应对。两把曾在南望手中舞动的宝剑如今却不断相撞,发出阵阵清脆的鸣响,其中夹杂着龙吟和虎啸。
北顾不想伤到南望,招式也以退避格挡为主,南望却步步紧逼,每一剑都带着凛然的杀气挥出,似与他有着血海深仇。
叶启大半辈子都用来守卫东源的江山,叶舟在和西渊的交战中失了左臂,她也在参军后见过许多因为战争而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景象。她最大的愿望便是国泰民安,而他如此负她,她又怎能不恨。
北顾本以为自己的剑术胜南望一筹,与她周旋并非难事,可几十个回合下来,反倒是他先觉得有些力不从心,闪避也比之前慢了许多。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什么辩解的机会,一来暴露了自己的目的不说,二来……南望现在这副模样,更是不会再信他。
北顾从来没见过南望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也从来没想过她的剑会不断向他挥来。
是他一直失算。而他最大的失算,就是不该在南望这里拿自己和东源相比。
他看着眼前这个杀气逼人的东源镇国大将军,知道这才是最真实的叶南望。是他把她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但好歹也是他把她变回来了。
这个劫终究是过不去,不如,死在她的剑下,此生也算圆满。
北顾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南望的脸,手中的剑就垂了下去。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清风剑挟着凌厉的剑风朝他的胸口袭来。却不知为何,又硬生生地顿住了,反倒背后撞过来一片温热。
耳边传来剑重重坠地的声音,北顾睁眼看去,清风剑正落在他的脚边。他慌忙转身,却见南望的胸口被羽箭洞穿,鲜血涌出来,将她的朱色衣裙浸成更深的红。
南望身后,东源潜伏的弓箭手皆是一怔。
四周充斥着兵戈相接之声,北顾却如置身于寂静旷野。
他接住将要倒下的南望,将她拥在怀里。明明伤的不是他,可他的心却疼得像是被数万把剑捅过一般。眼看南望的眼神渐渐黯下去,他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有眼泪止不住地落到她脸上。
南望却没有力气抬手给他擦,只是费劲地扯出一个笑,轻声道:“十月初五了,叶北顾。你还记不记得,我和叶萧懿商量过,”南望顿了顿,似乎是在想要不要告诉他,最终还是道:“今日该是我们成亲的日子,若没有这档子事的话。”
说罢,她又叹息般笑了一声,“你要出征,这日子只能延后了,便没告诉你。可如今看来,怕是延多后,都到不了了。”
“你问我捍卫的一切里有没有你。若这一切里没有你,我那时怎会不忍。可你怎么……”
话还未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再无声息。
北顾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那串黑色流珠毫无预兆地断了,珠子散落一地。他看着那些滚动的珠子,突然想起去年的十月初五,南望从绝雁城千里迢迢地来找他,一曲《广陵散》后,她笑着问他可是有思念的人。
那晚月色并不好,可她的笑却宛如明月。
今夜不说月色,天都黑得像要压下来一般。
厚重的乌云后传来雷的闷响,闷响过后突然炸开,似凶兽的嘶吼。闪电紧接着劈开云层,如张牙舞爪的九头玄龙。
大雨倾盆而下,和南望做过的那个梦一样,可她却看不到。
北顾缓缓站起身,“还记得池楚遥问我,可曾想过自己登上皇位,我说我的心思从不在这上头。”
他回头看了一眼大惊失色的池珩,“如今却不得不在这上头。”
“而今夜,是个好时候。”
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变化无端,抵精兵十万。
四年前北顾是如何摧毁西渊的城池和铁甲,今日便如何重演。只是他记忆中残存的北溟璇玑玲珑局却不再用,反倒拿出了清徽观藏得最深的本事。
焰离赶到时,只见战场的地上铺满了穿着铠甲的尸体,血流成河,看起来很是瘆人。而北顾就坐在这中央,碧落环佩搁在腿上,渗血的手指还在断断续续弹着那曲《广陵散》。
方圆百里之内一片死寂,这样的北顾,倒像个有着执念的亡魂。
焰离前些日子闲来无事在府中替北顾算卦玩,失手将铜钱散落在地,其中一枚竟生生碎成两半。他放心不下,连夜赶来,迎他的便是眼前这番景象。
北顾的指尖早已血肉模糊,他却像感觉不到疼。鲜血滴在琴身的梅花断纹上,看上去很是刺眼。
焰离犹豫一番,轻声道:“奇门遁甲无往不利,却也自伤。你哪怕等一等,援军就来了。”
北顾竟也理会,“北溟的信任得来不易。我本打算控制住北溟与西渊的联军,等援军来了以后,再将他们收服,如此便可得人心。若我成了,她也不必再被王座上的人肆意利用……可是太晚了。况且,等与不等都要伤这么一回,不如来个彻底。”
北顾想起他们撤回营后无措跪下的君迁。而他只能像只会说“你救救她”这几个字一般不断重复着,最后泣不成声。
君迁那句几乎听不见的“怕是难了”,他不愿去想。
他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我输了。”
“谁说你输了?你又打败了那么多人,东源上下不拥你为王都说不过去。”焰离宽慰道,发红的眼睛却看向别处,也不管北顾究竟有没有注意他。
“没意思。倒不如随她去。”北顾垂眼看着自己的手。
“那你去。”焰离忍着心痛如此道,“叶萧懿昏庸无能,敌国余孽未清,你若走了,谁来守下她的万里江山?”
“噔”的一声脆响,碧落环佩琴弦乍断。焰离一惊,以为北顾真的自尽了,却见他费力地站起身,曾经如松竹般挺拔的身姿此时变得摇摇欲坠。
焰离赶紧跨过成堆的废铁去扶他,就听见他道:“回去吧。”
极微弱的声音,才刚说出口就被塞北的风撕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