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稀疏的斑驳挥洒在月高而远的天幕里,冷空拂过薄衫有些凉,她还是低估了初秋的寒意。
铸炉的大门紧紧闭着,周遭也确实安安静静。岂知门内门外,即是一般心境两个世界。
赤鹤默默站了一会儿,自知没趣,便提步想回沁清园去。然走到一半,想到此时回沁清园也是冷清,犹豫一阵,居然又折道往元屏的林荫地去了。
两个娃娃见她来了免不得闹她一阵,但瞌睡上来说睡也就睡了。赤鹤便在他俩床榻中间搭了个小榻,一来想着对付几天,二来想着半夜两个娃娃有什么动静,她也好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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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是元屏将她弄醒的。
彼时她灵台不清,迷蒙着眼,就惺惺看到元屏面无表情的站在自己榻前,丢出一句:“于陌找你。”
霎时她瞌睡全无,惊坐间揉了揉头穴,不忘讷讷问一句:“我,我这是在林荫地没错吧?”
若说她是宿在沁清园,于陌找上门来,她还想得通。
可是宿在别人的地盘上被人找到,这就有些想不通了。
眼前的梅林仙君持着他素来油盐不进的一张脸,道:“你对我的林荫地很熟,亦有别人对我的林荫地很熟。”话间顿了顿,似是在斟酌言辞,转了转眼却也没把话说出口,只抛来一句:“我让他在院中等你。”便转过角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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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鹤随便梳洗过后,一直对着水镜发愣。
镜中的自己,是不是梳妆太过齐整郑重了?
相亲的女子,应该都是这么齐整的。
不可不可。
于是她伸手挑了挑毛发,故意将自己的头发弄得凌乱些。又抽起领口闻了闻自己衣衫,这一身倒正好是昨日穿的,已不新鲜,正合她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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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内,于陌青青的背影坐在台阶上,穿着身墨绿的衫子,墨绿的外披,还系着根墨绿的发带。
赤鹤只觉得第一眼望过去,倒挺生机勃勃的。
只是总觉得在哪见过。
嗯,元屏后厨有根水泱泱的大萝卜,也是这么生机勃勃的。
似是觉察到她在身后,萝卜仙君扭回头来,与她寒暄两句,方道:“赤鹤姑娘,我口有些渴,能不能劳你替我倒杯水?”
倒水?
相亲的女子,第一次见面该是持着身份,不做递茶倒水的事的。
于是她应得极欢快,欢快中还透着些荣幸:“好啊,我可喜欢给人倒水了,仙君你等着。”
“等等!”于陌急急叫住她,又补道:“我要半杯热水半杯凉水,再用这半杯热水兑起半杯凉水,汇成一杯温水……劳驾。”他舒舒然颔出一个笑,最后二字说得极有态度。
左右不过要杯水,我既想好了不做个有身份的女仙,哪管你是多矫情的公子哥呢?
因此赤鹤跑得很勤快,一副大肚能容的样子端了杯水出来,而于陌却又不喝了。
这边放下茶杯,于陌又伸过来一直手搭在她面前,恹恹道:“我日日闲坐着腰不太好,能劳姑娘将我牵一牵么?”
话罢还有意无意晃了晃手。
牵手?
一个持着身份的女仙,是不是该很端庄?
所以,她极热络的双手盖上于陌的手背,极关切道:“仙君操劳,如此若能为仙君分忧,小仙亦很荣幸。”说着,她还滑过于陌的肩头,作势要将他整个人稳稳的扶起身,似乎对如何能把人架得舒服十分熟练。
于陌被她引着踏踏朝前走了两步,眼有动容,结巴道:“看,看不出姑娘如此大方,原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么?”
“男女授受不亲?不不不,我一介小仙素来不管这些无稽无脑的大道理的!”她泰然一笑,又极淡然的补了一句:“仙君走得可顺?需不需我再签的紧些?”话至一半她手上加力,于陌眼角跳了跳,讪笑道:“挺好,挺好……”
暗叹她从前,可是被云汀碰碰手尖都脸红想寻个借口避开的小仙姑啊。
唉,云汀。
想到现在她又扶又搂的并非斯人,一时有些失神,于陌趁她松劲脱出身来,理了理衣面,端正道:“今日兴致好,我请姑娘去一处好地方。”他轻轻嗓,又补道:“是处我最喜去的,极好的地方。”
赤鹤一听要出门,下意识就道:“那咱们用不用吃了早饭再去?”
而于陌却摆摆手,皱眉道:“早饭?我来时已经吃过了。”他依旧笑得很舒然,赤鹤对着他这话反应了一阵,默念自己说的是咱们,并没有特指是让他吃了再去。
哦,可能他并不知我没用过早饭,以为我在邀他同食?
又或许他觉得我很挂念他,想要他与我再吃一次?
思到这层,赤鹤自诩她暗察人心的功夫是又长进了一层,替自己拍手叫好。这番由衷的笑了笑,道:“也好也好,那,还烦劳仙君带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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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地方,是这幅样子?
赤鹤站在熙熙攘攘的人间,晒着秋高日头,觉得自己有些木。
去好地方,需要换男装么?
赤鹤又抬起自己的袖子,麻灰粗布,短衣布裤,却是刚刚于陌挥袖替自己换的装束。
她对此事实在憋不住,忍不住唤了于陌一声,礼貌道:“仙君,我们要去的好地方是?”
一侧的于陌抒怀笑开:“适才到底是在林荫地内,我若直说本君喜欢的是风月之地,那我这张老脸在元屏面前,还要不要了?”
老脸?
赤鹤没在意那句“风月之地”,倒对这句“老脸”上了心,又很有礼貌的问了一句:“仙君与元屏……?”
“同辈。”于陌芸芸笑间,已衣袂翻飞的往前去了。赤鹤心头扒着算了算,望着于陌的背影愈发复杂起来。
帝公,许了个与元屏同辈的仙君予我么。
不过这话换个说法或许就不觉得别扭了——
帝公将我,许给了一个与元屏同辈的仙君么。
诚然这话听起来还是别扭,但如今,谁许谁,其实都一样么。
她咂咂嘴,摇摇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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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歌燕舞,春桃漫野。
这便是赤鹤方方进这片异香扑鼻的场子,最直观最深的印象。
一裙裙蛇腰水袖的舞女迈着灵活轻巧的步子,一个个烂醉如泥的酒客颠三倒四。呼来喝去的划拳声调笑声,女子的莺笑声娇媚声。
委实开眼。
见赤鹤望得呆愣愣的,于陌很称心的笑了笑:“放才你不大在意我说的‘风月场’,我还以为你心性很宽。”
听于陌这一言,她自醒大抵因着世间男子,大都喜欢羞哒哒的纯情少女,所以于陌才挑了这么个刁钻的地方,想看看她是不是个娇俏惹人怜的女仙?
那决然不是的。
于是她舒舒然笑出声,拍了拍于陌的肩,大方道:“因我原来进出此类场地,从来都是大大方方的以原身示人,女妖们待我也极热情,所以这才不当意。”言下之意,暗示于陌还比她拘谨了些。
特意将她换个男装,实在是她不屑地事情。
于陌的嘴角果然抽了抽:“女……妖?”
赤鹤眨眨眼,她托的是幻暝界的景来说的假话,难免嘴漏,只得又圆道:“哈哈……于兄你懂得,毕竟寻常女子,哪称不上一个‘妖’字……”并着一个极溜滑的眼神,耻得她自己都想遁地而去,却还逞着大咧咧的递给于陌满脸心照不宣,于陌恍了一阵,才更咧咧笑道:“哦哦,懂,懂!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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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步入一间较为隔音的厢房,于陌一副很娴熟的样子唤来鸨母点了三三两两歌姬舞女,又点了上品的清酒,看样子,是打算与赤鹤痛饮一番。
不过……
带着相亲对象来风月场地,点了歌姬舞女痛饮快活,算是怎么个道理?
对了,刚刚于陌说过,这地方他很喜欢。
那该是这位仙君想用这些歌姬舞女刺激自己一番,若是自己今日闹了脾气又羞怯又放不开手脚,那她还是一名合格的端庄女仙。
可赞今日她心明的境界委实高啊!连这点都悟到了!
她先是极泰然的笑了笑,后又招了两个歌女过来,一人递给她们一片金叶子,粗着嗓子嘱咐道:“将那位公子好生伺候着,伺候高兴了,这全是你们的。”她还亮了亮分量不小的钱袋,是铁了心要请客坐庄了。
两个歌女对望一眼,甜甜应了声:“是。”遂呼了房间内全部的姐妹,一拥着全朝于陌亲热过去,于陌正调整了持着一副君子之态,整个人就被女子白藕般的胳膊拥搂住,淹没在四面递来的酒杯里。
赤鹤觉得自己还不够大方,又特意上前体贴了一声:“于兄可还尽兴?若不爽快,小弟可再着鸨母安排些姐妹进来。不知于兄偏爱哪一款多些?是腰细骨感的,还是丰腴玉润的?还是……”
“够啦!”
于陌忽喝一声,众人被吓得停了手,只见他蹙着双眉极为烦躁,挥了挥手遣散了一帮莺燕。清场时,赤鹤没忘将把钱袋递出去,毕竟一帮姑娘也确是卖了力气的。只是……
只是这位仙君不领情面罢了。
可他为什么不领情面呢?
难道于陌……好的竟不是这口?
她颓然在位子上,有些疲乏的揉揉眼。
那她没辙了,今日她在于陌这事上用了挺多脑子,实在不想再费心周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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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屋内极为安静,只听见于陌该是饮尽了一杯清酒,将酒杯磕到了桌上,才踱到自己身前,又沉沉将自己望着。
赤鹤被他看得发毛,清了清嗓,张口道:“那个……”
仙君你到底好的是那一口,我真不知道啊!
“赤鹤姑娘。”
于陌在她面前坐下,深深呼出一口气,神色倒像是换了个人。
从浪荡公子哥,换成了肃穆使然的仙人。
一恍眼,赤鹤倒觉得,他应该本就是一位肃穆使然的仙人的。
“于陌自私、骄纵、不会体贴人、更是个浪荡逐花的公子哥……还望姑娘能明白。”于陌微微垂着眼,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虽说的是他,但却总觉得不是他。
他顿了顿,恳切道:
“我不是佳人良婿,实在做不了姑娘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