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夜十分夜深人静的时候,阁楼最深处的小房间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不久之后,响声停了,然后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黑暗中探头探脑钻了出来。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鬼魅手上拎着个鼓囔囔的布袋,正摸黑贴着墙往楼下摸去。
直到下到三楼的走廊上,乌云从月亮身边走开,她的脸才在月光的照射下突显出来。
——是多莉。
这小丫头被外头的月光一照不知怎的,竟觉得刺眼的很,她瑟缩地缩了缩脖子,又下蹲了一寸,一路偷偷摸摸摸到了玛丽房间里。
一进门她就小声叫嚷说:“小姐,我带食物来了。”
玛丽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但她一进来她就醒了,闻言不由无奈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省下的那点儿口粮对我来说不过杯水车薪,没有用的。大晚上的你总是来,要是被你姑妈抓到,你又得挨骂……”
正说着,见多莉献宝似的提溜着口袋小步跑到她床边跪在地毯上,她又不禁哑然失笑。
多莉看她笑了,更加得意洋洋了。她一边把口袋里装着的面包香肠等物往外掏,一边压低声音小声炫耀道:“我白天去镇上时偷偷买来,藏在希尔太太要我取的那篮子衣服下带回来的,我姑妈不知道。而且您不晓得,今天老爷太太都气坏了,大家都休息得很早哩。我下来时,她早已睡死了。”
说着她就把面包往玛丽嘴边递,玛丽偏头躲开,多莉一时急了。
“小姐,这不是赌气的时候,多少天没吃了。我也饿过,最知道的,再这样下去就垮啦。况且这是特意避着人买的,别人都不知道,偷偷吃干净不怕的。”
玛丽指着窗边桌子上摇头笑道:“傻姑娘,看那儿,我要想吃早把那些全吃了。”
她这一指多莉才注意到桌子上比昨晚多出来的牛奶和面包,她诧异了一下,迟疑道:“……那是伊丽莎白小姐拿来的?”
玛丽没回答,但多莉明白她猜得没错,她愣神发了会儿呆后叹气道:“也不知道伊丽莎白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她也……”话才刚起头她又想到不好再招她心烦,于是赶忙转口说:“她也很厉害的,我前头就不太相信车夫说的吉米女士被蟑螂吓到的话,我当初去店里买东西还瞄到她拿拍子打死过蟑螂呢。更别提她白天还故意对老爷和伊丽莎白小姐那般无礼,果然我跟着回来时就听到伊丽莎白小姐也说不相信她。我这才知道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吉米女士不值得叫小姐您这么替她操心,这让我好受多了。”
玛丽似笑非笑地撇了她一眼道:“不用拿话激我,我不吃不喝当然是有我的理由的。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吉米女士去背这个锅,在她那件事上,我是能体谅她的。
一想到她在自己最熟悉最安全的地方摔得这么惨,周围来来去去又都是一群对这桩丑事心知肚明的人,连个能让她躲起来自舔伤口的洞都没有,我就禁不住要同情她。说真的,她没有为此崩溃已经算是控制得不错了。”
多莉闻言撅着嘴不说话了,她觉得小姐心真够大的,哪里是没有崩溃,自杀的大罪都犯过哩,还有意无意地把别人家搅得天翻地覆。
跟那位女士一比,连总爱粗声粗气欺负她的贝丝都成天使了,至少她拿去买香肠的钱有一半还是贝丝借给她的。当然了,她也不是真就穷到那份上了,只是她工资的大头都被姑妈存进给她办的小折子里了,折子又在姑妈那儿,她手边确实是没有多少余钱啦。
玛丽一见她那不以为然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正在想什么,她也不多做解释,只抬手拍了拍她搭在床沿边上的脑袋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有事儿,你带着食物到简和伊丽莎白房里去,暂时别出来。你呆在里头,不好安慰她们的精神,但可以安慰安慰她们的胃袋呀,这么晚了简还在哭呢。”
“……??!!”
多莉吓得睁大了眼睛,她这才知道她对家里发生的事竟是了如指掌的。
在略惊恐的情绪驱使下,她迷迷糊糊地就照她吩咐做了,她出门的时候甚至还有点儿同手同脚的。
而等她一走,玛丽又开始闭目养神,大约过了有十分钟,房门又打开了。
此时月亮又被飘过的云朵遮蔽住,大地黑洞洞的一片,玛丽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若换了旁人大概会因为突然看到身边站着个黑骏骏的高大身影而大受惊吓,但玛丽却能于暗夜中看清来人是她的父亲。
不仅如此,她还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双红通通的眼睛和下巴上参差不齐冒出的细细胡渣,所以她非但没有受到惊吓还颇为清冷地对满身酒气的贝内特先生说:“那么我可以跟您参加冬猎了是吗?”
贝内特先生闻言即使一开始因为酒精的影响头脑有那么点儿迟钝,这会儿也彻底清醒了。
他想不明白这么晚了她怎么会还醒着,就好像故意在等着他来一样。
这样想着,他颓丧地拉过床头摆着的椅子一屁股做了下去。
这时一阵寒风顺着窗台吹了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那皎皎月光。
借着银白色的光华贝内特先生见到了玛丽干枯的容颜,就像一句会喘气的尸体一样。这让他顿了一下,无数的怀疑和质问就这么卡在了喉头,心头的抵触最终也都化作了一缕悠长的叹息。
他就像一个负重爬了万水千山却始终看不到终点的人那样脱力地靠在椅背上,遮着眼睛道:“就这么想去?不惜伤害自己、伤害你的两个姐姐也一定要去?”
玛丽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可以或不可以,问这种故意找茬似的话,如果我说是的话,您要解释解释为什么我饿上个几天没关系,丽萃饿上两顿就不行吗?”
牙尖嘴利到玛丽这个份上,贝内特先生也是生平仅见了。
他的双手上下交叠着支棱在唇边,心底的抗拒再度抬了头,他再次肯定了一个事实:他欣赏不了这种尖酸刻薄的孩子,哪怕她再如何聪明绝顶。
在他看来,做人该要风骨第一,若是没有风骨支撑,光有才能连居于第二都不配,稍不谨慎就有堕入邪道的危险。虽然悲天悯人如简,大气从容如伊丽莎白都是世间少有,但一般人至少老实本分是能做得到的,同样条件养育到这么大,她怎么连及格线都达不到?贝内特先生对此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想来想去想不通,贝内特先生索性站起来说:“要去就去。”话一出口,见玛丽唇峰有挑起的架势,他话锋一转又道:“你也不用太得意,虽然允许你去,但你也不过是替营地里以拉斯夫人为首的一群女士帮帮忙打打下手,真正骑马狩猎根本轮不到你。”
他还以为这能打击打击玛丽那过度膨胀的自信,哪知听了他的话,玛丽看上去竟十分满意。
她仅是不以为意地确认说:“这是您的希望?”
她问得如此轻描淡写,贝内特先生反倒有点儿犹疑了。
他避而不答,转而道:“你知道二楼留给你的那个房间曾是我童年时代到青年时代的练习室吗?”
玛丽点点头笑说:“有一点儿猜测,我在窗框上看到了年代久远的弹道,在角落里也发现了装着您小时候玩过的盾牌木剑弹弓等物的木头箱子,书柜后头还藏着垫子......”
“够了,不用一一炫耀你观察到的东西,在我看来每一次你开始炫耀你的观察能力都是与虎谋皮的开始,我不喜欢。”
“是吗,那谈谈您喜欢的吧,那个练习室怎么了?”在这种小事上,玛丽无意与他争辩,于是她又把话题重新导回到贝内特先生感兴趣的部分。
贝内特先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更不喜欢你这样,说句话也要把别人玩过来,捏过去,耍弄于股掌之中。”
玛丽真是气笑了,她不无讥讽地回复说:“爸爸,现在可是您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呐。”
这点贝内特先生当然不能全盘否认,被她这么一说,他也察觉到自己有那么点儿忘乎所以。
他诧异地停了一会儿,直到把这一意外完全消化掉,他才道:“算了,我们都别抬杠,继续刚才的话题。既然你已经发现窗框上的痕迹是弹痕,那想必你也能注意到窗户外头远远立着的那棵高大的栗子树。当年你的祖父祖母为了训练我打靶的准头,从别处移植了这么一颗树,当年为了栽活它,花了好多冤枉钱。对我来说,那根本是双倍的折磨,从此以后,我一年能吃多少颗我最爱的糖醋栗子,就完全取决于我上一年用枪打了多少颗果子下来了。自动掉下来的是不算的,而且口感也差,我从来都不吃。”回忆至此,贝内特先生脸上不由自主带出了一丝微笑,“也许你不相信,这么重要的一间房间,我命人将它整理了出来。在某一时刻,其实单纯是想着该给你用的。”
玛丽听完这番话后沉默了,她捏了捏眉心,疲惫地表态道:“我知道您的意思,爸爸,没必要再聊下去了。这样吧,我向您发誓,整个冬猎期间,即使有机会,我也不会骑马,更不会狩猎,我想这样多少能让您放心了。”
说实在的,她这种保证并不能让贝内特先生彻底放心,但他又没有别的办法,因此也只能伸手把桌子上摆着的食物捞过来道:“那暂时先这样,虽然很晚了,但该吃该喝的也不要耽误,别再来折磨我了,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到下周天早上你还不能下楼活动的话,所有约定也就作废了。”
玛丽答应了,她缓缓爬起来吃掉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口食物。
此时无论是面包还是牛奶都已经被冬季的冷风吹得跟冰渣似的难以下咽,即使玛丽放慢咀嚼,小心吞咽,也感受不到半分温暖。
而一旦她喝光最后一滴牛奶,贝内特先生也就感到毫无牵挂了。他摇晃着站起身来,拖着醉醺醺的躯体脚步不稳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