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c先生
作者:明易      更新:2020-01-05 11:37      字数:6107

接下来的时间里,贝内特先生一直祈祷事情的发展能和玛丽的预估有所出入,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不一样,也足够让他感到心安。

可惜事与愿违,第二天下午梦游般的乡绅们就带着国王驾崩的消息一道回了哈福德郡。

——这个重磅炸/弹让镇里居民就像炸开的油锅一样一片哗然。

稍微有点儿实力的人家都在盘算着近期去一趟伦敦,以便能第一时间获悉前国王葬礼和新国王加冕仪式的盛况。没有办法出行的人,也时刻紧盯着邮局门顶上安放的响铃,寄希望于每日清晨到达的报纸,能够给他们带来一星半点儿的安慰。

这几日,邮局的报纸每日都能卖得脱销。

不过报纸上的消息就好像是故意和人作对似的,别说老国王的葬礼潦草朴素的不像话,就连新国王的加冕仪式都像赶时间临时凑合的。仪式上花的钱甚至没有老国王登基仪式的十分之一多,效果相比之下自然十分寒酸。

大英帝国的人民们还来不及为此感到失望,战争失利的消息就紧接着传来。

酒馆里,在众人大气儿也不敢喘的气氛中,贝内特先生目光放空地盯着酒馆壁炉里摇曳的炉火发呆。

他坐在众人中间,周围充斥着其他人低声交谈的嗡嗡声,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无论他怎么想予以否定,这一次他都希望玛丽的预测能成真。

输掉欧洲大陆的战争......开什么玩笑?!这种结果光是想想就能让人全身发寒。

这种情况下,只要能赢就好,至于是谁成为指挥官,谁t/m还有心情去关注?

想到此处,贝内特先生暴躁地仰头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在直冲鼻腔的辛辣刺激下,贝内特先生的眼前出现了片刻的模糊。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他察觉到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取下眼镜用布擦了擦,然后他朝着众人目光停滞的方向看去——玛丽正孤身站在酒店门口。

“回家了,爸爸”,她说。

贝内特先生震惊地打了个酒嗝,他有些惊慌地看向了布鲁克先生。

“不进来吗?丫头,我想你还欠我们大家一个解释。”

随着他话音落下,酒馆里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布鲁克先生的话让酒吧柜台后的店主停下了原本想驱赶玛丽的脚步,他强忍着目睹女人......好吧,一个小女孩儿站在他店里的不适,谨慎地观望起了事态的发展。

贝内特家这个丫头他见过不止一次,当然不至于不认识,但此刻她脸上的表情他还真是第一次瞧见——那张半眯着眼的脸上满挂着的,不管是沉稳还是淡漠,都绝不该出现在正在被大人质问的孩子脸上,更别提质问者是这位布鲁克先生了。

“国会会议结束了?”玛丽轻飘飘地问。

“没有。”布鲁克先生审慎地回答。

“指挥官换人了?”

“也没有。”玛丽轻笑的姿态让布鲁克先生更加警惕。

“那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再来谈论这件事吧,我想您不至于连这点儿耐心都没有。”说着,她把脸转向了贝内特先生道:“现在,您该跟我回去了,爸爸,家里还有客人,大家都在等您回来用饭。”

“哦哦,好的,我马上来。”贝内特先生踉跄着站起来,突如其来的窘迫逼得他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他胡乱应答着,在酒精的作用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原本坐在沙发中间,此时要出来,就不得不越过一双双伸得老直的长腿,期间有好几次他差点儿被绊倒。

玛丽一言不发半抱着胳膊看着,恰逢此时,门外有声音响起:“好消息,老天爷,这真是太好了!”阿尔曼先生高声呼喊,挥舞着信封从门外冲了进来,玛丽利落地侧了侧身给他让了个位置。

“怎么回事儿?!”布鲁克先生拄着拐杖猛地站起来问。

“报纸上的消息有误,我们没有失利。准确的说,我们胜利了,就在战报传回来的半天之后,公爵大人指挥着主军队从半坡上冲下来,局势逆转了......总之,我们赢了,那些操/蛋的报社,天上打个雷都能把他们全都吓尿了。”

阿尔曼先生说得极其兴奋,但听众们却因没有第一时间消化这一消息而显得十分肿怔。那些已经消化了这个消息的人,却因为他最后那句话而把脸涨得通红。

不过他没有注意到异样,对他来说,还有更值得兴奋的消息要说。

“国会的投票结果也出来了,我们又一次克制住了国王,我敢打赌你们料不到为了胜利,期间国王提名了谁……好,我立即就说,把酒杯放下来,布鲁克先生——是威灵顿公爵阁下。老天,国王陛下真是个大度的人。虽然这回是咱们辉格党的格雷阁下取得了最终胜利,威廉爵士连任大法官,但这回我得额外对国王和保皇派托利党表示敬意。我们生在了一个公正理性的国家,我们有最明英神武的国王,最公平合理有活力的选举制度和最光明耀眼的未来。举杯狂欢吧,伙计们,大英帝国万岁!”

“......”

阿尔曼先生预计着大伙儿该群情激动才对,结果竟没人响应他。

“哈!”一声冷冰冰的笑声在他身旁响起,阿尔曼先生一个激灵,他机械地转过头,玛丽就站在他身边。

她瞄着大伙儿的腿,右手食指和中指忽地并拢,那干脆利落的动作,看起来简直像经验丰富的裁缝在将布匹一分为二。

众人忍不住嘶嘶抽着凉气,眼看着正往外走的贝内特先生差点儿摔倒,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伸出胳膊去扶他。

他们这种战战兢兢的态度让贝内特先生极度不自在,他扯了扯领子,努力站直些。在跟店主打了个招呼后,他摇摇摆摆地朝外走。

当他从玛丽身边路过时,被台阶绊了一下。

玛丽眼睛手快地从侧后方拉住了他胳膊。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悬空的,但下一秒钟,他狠狠甩开了她的手。

刚刚一口饮下的酒水充盈着他的大脑,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他的头脑一片混沌,只有一股子狠劲在他的脑海中横冲直撞。他在头脑中叫嚣着他宁愿就此跌得鼻青脸肿,也不乐意叫她扶,更不乐意叫她因此得意。

他做好了撞得头破血流的准备,但实际上当他真正落地的时候,身下的触感却是软绵绵的。

上帝保佑,就在贝内特先生从台阶上跌下来的之前,有个人影以更快的速度从对面罗丽丝夫人的旅馆楼梯上滚了下来。

他那微胖的身躯顺着无遮无拦的旅馆大门一路滚到了对面,也因此他成了贝内特先生的垫背。

在跌倒的同时,一阵如同崩断的小提琴弦般刺耳的尖利男高音顺着贝内特先生的耳膜直通通地捅进他的神经,这位先生的头脑因此有了片刻的清醒。

他一边捂着头咒骂这该死的声音,一边抽空向发出尖叫的男人道歉。

他伸出手想去拉他起来,但对方就像躲避死神一样抱着头左突右串在地上滚来滚去,看起来颇有点儿神经质。

贝内特先生不得不跟着他转来转去,他极力劝说他得去看医生,但这只造成了反效果,这个男人叫喊的声音明显变得更加刺耳了。

不仅如此,当人群都从酒馆里涌出来,七嘴八舌地问发生什么事之后,那个男人的表现仿佛他即将被人送上断头台一样,已经不仅仅是尖叫,连拳头也攥得死紧了。

看得出来,谁要是敢再靠近一步,毫无疑问,他会攻击人的。

发现了这一点,站在人群边缘的玛丽皱着眉发话说:“所有人都退回酒馆去。”

一个小女孩在场面混乱的时候站出来发号施令多少都要遭遇反对,玛丽当然也不例外,但在人群中有人准备发出质疑之前,这个郡的乡绅们已经带头退了个干净。

不仅如此,他们还顺便捂着想说话人的嘴将他们一起拖走,最后体贴地将酒馆的门给掩上了。

这时抱着花瓶的旅馆老板罗丽丝夫人从店里冲了出来,她指着花瓶里还带着水珠的黄色小雏菊惊慌失措地给贝内特先生解释说:“上帝作证,先生,这不干我的事儿。我只是去他屋里给花瓶换束新鲜的花儿,我敲门的时候他也同意了,但当他开门的时候却突然尖叫着跑了出来。我是怕出事儿才追出来的,没人把他从楼梯上推下来,是他自己踩空的,二楼打扫的女仆一直跟我在一块儿,她可以作证。”说着,她推了推站在她右手边的女孩儿。

女孩儿当即赌咒发誓说女主人说的话一字儿也不错。

在女孩儿作证的同时,玛丽从花瓶里抽了一朵小雏菊出来。她把花朵递到了男人面前,于是他便像童话中的吸血鬼见到了阳光一样,推拒着不断往后退,但期间他似乎还想探出手将花朵撕碎。

“显而易见,这位先生极度厌恶陌生人的触碰、噪音以及黄色小雏菊,把这些东西都排除的话,他多少能冷静一点儿。简而言之,他的神经太过敏感了。说实在的,我不认为他是个会单独外出......好吧,这么说吧,我不相信他能够单独预订酒店,跟他在一起的人呢,到哪儿去了?”

“感谢老天爷,英明的小姐,就是这么回事儿,您完全说对了”,罗丽丝夫人一见自己的嫌疑被洗脱,几乎不曾扑上来给玛丽一个吻,她激动地说:“这位先生是与他的贴身男仆一起来的,男仆一个小时前向我询问了拉斯庄园的具体地址就出去了,鬼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住宿时登记的名字呢?我们总得知道这位先生叫什么。”

“h.斯宾塞,他从兜里掏钱时我看到他随身带着的印着皇家学会字样的信封。”

“所以您为了进一步满足自己的好奇,过分热心地为某位斯宾塞先生提供了服务。”

玛丽笑着调侃,罗丽丝夫人被戳穿了以后微微红了脸想替自己辩解辩解,但玛丽竖起指头阻止了她。

“好了,我明白,这只是一种警惕,而警惕不是什么坏事,女士”,这很好的安抚了罗丽丝夫人,于是玛丽继续道:“至于我们的c先生”,她提到这个字母的时候,那位稍微冷静了些许的先生小心地看了她一眼,他发现玛丽依旧背对着他面朝罗丽丝夫人,不用看着发言者让他感觉舒服许多,因此他继续沉默着,算是变相地默认了——私心里他还有点儿好奇,不明白她是怎么猜中他真正的姓氏首字母的,换言之她是怎么猜中他姓卡文迪许的。

他才这样想,就听到背对着他的玛丽对罗丽丝夫人说:“放轻松,夫人,我和小拉斯太太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听说过这位先生,他是拉斯家的远亲。我想他是出于谨慎起见没有贸然上门打扰亲戚。先派男仆前往告知,这无疑是上流社会讲究规矩人士必要的礼节,我相信您不会不尊重这一点。

一旦拉斯家的当家人了解了情况,他们一定会立马派人来接他,通往拉斯家的路并不难走,也就是顺着镇上的大路走到头,绕过小河,再直走两英里的事儿,这条捷径我们都知道,骑马驾车经过我家反倒要绕远路,这点也只有我们本地人才知道。就像您说的,鬼知道那个男仆是打哪条路出发的,您不妨发发好心继续收留他,让他能安安稳稳地等人来接。”

玛丽一提及这是上流社会的礼节,罗丽丝夫人就浑身发痒地准备应承下来了,她也见证了一次上流社会的行事规则哩。但她还没充分表露出自己的好心,那位摔得流了鼻血的斯宾塞先生就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了。

他也不知道拍一拍自己身上沾染上的灰尘,站起来就往玛丽指出的方向走。

贝内特先生虽然酒意未散,但见状还是急忙跟了上去。

当事人就这么走了,罗丽丝夫人只得眼巴巴地看着玛丽,好歹这是位看上去挺能做主的小姐。

玛丽看着前头两个走得如同不倒翁一般的人,沉吟道:“如果迟点儿拉斯家派了人来,你告诉来的人我父亲已经陪着那位先生抄小路前往拉斯庄园,对面酒馆消磨时间的任何一位先生都会很乐意给你作证。如果没人来,那也没关系,你明早把那位先生的行李送到拉斯庄园,他们准会给你超额的小费。如果他是个骗子,那也简单,你直接把账单送到浪博恩来,我来给你结清账目。”

罗丽丝夫人边听边连连点头,在她没话找话感谢个不停之前,玛丽走开了。

她没有回家,而是远远缀在了贝内特先生和c先生身后。

在走过街口,彻底将琼斯医生家的大门抛在后头之后,贝内特先生也放弃对c先生务必要及时就医的劝说。

由于这位先生极度厌烦别人的靠近,贝内特只能尽量靠边站,但那位先生似乎还嫌那点儿距离太近,因此他也极力往道路的另一边站。

两个人走在路上,就像刚刚在学校里打完一架不得不冷战的小学生似的。再加上两人一个喝得醉醺醺,一个扭到脚走得一瘸一拐。走着走着,他们不由自主就会把距离拉近点儿,然后他们又会有意识地把距离拉开些,种种举动真是看得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玛丽在离他们200多码的地方遥遥跟着,好悬没放声大笑。

冬天拖着尾巴即将上市离去,从西边吹来的风已不像东风那么冰冷无情。

在这种天色渐暗的时刻行走在清爽的乡间小路上,对于饮了酒后浑身发热的贝内特先生来说,一切都微醺得有些飘飘然。

一开始他还很克制的只和客人聊起最近天色黑的越来越晚,当客人从鼻腔里给他哼出一个“嗯”之后,他仿佛受到了鼓励,就此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了。

即使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话题还是从近几年最值得品鉴的威士忌跳到了某本杂志上某篇狗/屎的歌剧评论,然后从歌剧引申到近期最炙手可热的小提琴演奏家以及那位演奏家最认同的自然哲学理论,接着话题不知道怎么搞得就歪到了要如何正确地教养一个孩子上。

聊天聊到这个地步,那就注定了玛丽得躺枪。

她正半闭着眼睛品味空气中草木伶仃的香味,聆听虫鸟复苏的啾鸣,冷不防就听到贝内特先生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从哪里听来的那些歪理邪说,在我看来,比起认同她说得那些鬼话,我宁愿相信某个老婆子说的‘地球不是围绕着太阳转的,而是被巨型乌龟驮着在原地自己打转转’”。

“但地球确实是在围绕太阳旋转,这个我测算过。”直到此时,c先生才抽着鼻子说了第一句话。

“哦,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打个比喻。如果我不这么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内心的感觉。她居然想要那样一个颠覆现实、毫无伦理可言的世界,简直没有比这更幼稚,更荒谬,更难以置信的事!如果说出这话的人不是我的孩子,我一定会把她活活打死。”

“我们不能杀人。”c先生尤为坚持地说。

“对,不能杀人!”贝内特先生说道这里突然有些癫狂地笑了,那笑声听起来有点儿像在哭:“但我毫不怀疑我的孩子有一天会被人杀死,如果她坚持一意孤行的话,全天下的人都会朝她扔石头,而我对此毫无办法,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保证在此之前,自己不朝她扔石头......上帝保佑,这样其实一点儿用也没有,我根本挡不住那些朝她扔出的石头。我完全能够想象,何止是石头,就算是树枝都够我受的!”

“收到莎拉的死讯至今,我也没搞懂到底是什么情况。在我的头脑中只有莎拉活着的画面,像是我们一起配出试剂把我父亲实验室的大理石工作台炸了个缺口,还有她结婚时笑着从捧花里抽了一朵粉红色的玫瑰花给我做胸花,那真是美极了,我把它烤干装在了工作台上的试剂瓶里。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她了,最近的联系是一年多前她给我写了封信,那封信还印在我脑海里,她说她有麻烦了,让我接她儿子走,我答应了她,所以我就来了。”

c先生语速极快地连说一气,说实在的,有些部分贝内特先生还没听清,他就说完了,于是贝内特先生只好打着嗝说:“这听起来真是个让人悲伤的故事。”

“哦,这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谁死亡,我的母亲在我2岁之前就死了,我不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样的。莎拉死后,我还继续收到来信,署名是她的儿子,但字迹和书写格式都与莎拉几乎一模一样,信的内容也很有意思,所以我感觉莎拉好像还没有死。”

“唔,这听起来有点儿恐怖。”

不得不说,酒精上脑的贝内特先生说起话来也是够随便的,就连远处的玛丽都忍不住快要翻白眼了,而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仅仅是她很好奇这两个聊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的男人还能怎么继续聊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