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朝中尚有许多大臣与自己没有站在一起,郑钢心里极为不满,所以他在这整个朝会过程中间一直没有插话多言,也一直未曾有所表态。在诸位高卿大夫、文武重臣的争执声中,他的脸始终沉如古潭,波澜不生。
勇进这次不出席朝会,就是要尽量避开这种表态的时刻,他内心也是纠缠反复,不知该如何应对,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宫中那场给孔盛章议罪的朝会开得难分难解之时,朱府后院的书房里,天子派的密使、议郎赵彦正在向称病在家的枢密使勇进请示关于孙楠弹劾孔盛章一事的应对方略。
自从郑钢的野心展露无疑后,在是否要继续协助郑钢平定天下的问题上,勇进左右为难,他此刻的面色显得异乎寻常的疲惫与憔悴。先前外面的人还在怀疑他此番称病缺席而不参加朝会是在作伪保身,倘若这时那些人一睹他的真容,便知他所言非假。他真的是病了。
勇进内心其实是一个吴越的忠臣,他不愿意背负助郑为虐的骂名,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忠君爱国,但很明显他目前无力回天。“唉……世俗之人都嗤笑孔大夫是在虎口拔牙、自寻死路、其愚无比。却不知这人世之间,如同孙楠、樊学江那般趋炎附势之‘智’实是人人可及,而像孔大夫这般守节不移之‘愚’才是鲜有其匹!”
做人当如白玉,古话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真要做到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非常的困难。勇进的手指缓缓地在那一块块玉佩碎片上面抚摸而过,垂目低眉,口里喃喃地说道,“孔大夫的耿耿忠毅、磊磊劲节,堪与伯夷、叔齐一般光耀古今矣!勇某自负‘德行周备,一代完人’,亦不能及也!”
虽然在郑钢的淫威之下,无人能够拯救孔盛章,但孔盛章的忠君报国之情,还是让广大儒家学子敬仰。勇进用右手食中二指拈起一块雪白莹润的玉佩碎片,放到眼前静静地凝视着,过了许久才悠悠而道:“孔大夫当年说得没错啊!君子志士之立身处世,须当取法如玉:沉实厚重,可谓得玉之质;清贵高华,可谓得玉之形;坚忍不拔,可谓得玉之性;持身无瑕,可谓得玉之洁;圆融明澈,可谓得玉之润。孔大夫此番妙言高论,进将没齿不忘、固守终身!”
现在上到天子,下到百官,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勇进,除了勇进,满朝都是郑钢的爪牙。“令君大人,陛……陛下恳求您务必想出一条万全之策,一定要救下孔大夫的性命啊!”赵彦强忍悲痛,哽声言道。
但是勇进也毕竟是个文人,手中无兵无权,面对的郑钢号令百万之众,如何才能营救孔盛章呢?勇进的目光从那块玉佩碎片上移了开来,注视着他,深深地含泪笑了,“孔大夫一心自求杀身成仁、舍生殉国,除了他自己——谁又能救得了他?只怕我们有心施以营救,他也是不愿意的啊!”
其实勇进心中也明白,孔盛章是一个文人中的烈士,他就是想尽到一个吴越忠臣的名节,他这样一次次奋不顾身地顶撞郑钢,就是故意想激怒郑钢,让他在失去理智的情形下贸然杀掉自己——让自己的以身殉宋,作为最后一支射穿郑钢“外尊帝室,内怀异志”这一虚伪面具的利箭,以期唤起更多的拥宋臣民前仆后继地投袂奋起抗击郑钢。
孔盛章的所作所为,可能别人不理解,但勇进知道,在烈士的眼中,流芳百世比苟且活着要伟大得多。“为……为什么?孔大夫怎么这么傻?”赵彦泪落如雨,拳头重重地擂在身前的地板上,嘭嘭作响,“赵某只恨自己是儒生出身、武艺不精,否则一定要效仿那燕国猛士荆轲去谋刺那犯上肆威的郑贼。”
目前天子身边的忠臣已经不多了,残留下来的少数几个也大多是文臣,我们迫切需要握有武装力量的人辅助朝政。“勇进眸中的目光倏然似冰锋般闪亮了一下:“眼下的时势固然危殆,然而尚不至此,赵君言过了。”
忽然勇进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或许可以卫护天子的武将,虽然不敢确定,但总可以一试,他想到这儿,语气略略一顿,淡淡而道,“赵君回宫之后,可以提醒陛下,立即下诏命关天霸将军担任卫尉之职,由他执掌皇宫大内的警卫守护事务。”
赵彦也明白了勇进的苦心,关天霸将军是目前唯一一个手握兵权而与郑钢不站在一条道上的人,“遵命,赵某回宫之后一定向陛下迅速转告令君大人您的这个提醒。”赵彦伏在席上叩头而答,泪水打湿了席面,“只怕太师大人那里不会给这道任命诏书‘放行’。”
勇进对关天霸将军略有了解,他游刃于朝廷与太师府之间,很多别人办不成的事或许他有办法,“你且把这层意思给关天霸将军暗暗透露一下,他自会知道怎样配合陛下在大人那里通过这道诏书的。”勇进的表情平静如湖面,“勇某相信,此番孔大夫无故被劾之事,必定会对关将军他也有所触动的。”
勇进最怕的还是天子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年轻人有时候喜欢冲动,不会忍耐,容易闯祸,“本座有一言请你转呈陛下:垂拱端重,持之以正,镇之以静,虑之以慎,纵有虎臣在侧,亦不能伤。”
勇进最后站了起来,面向朝廷方向,表情严肃而悲愤,双目正视着赵彦,仿佛正面对着那个年轻的吴越天子赵无极一般,脸有恭色地开口了,“本座立誓,在本座有生之年,绝不允许任何人削损吴越基业。这一切,敬请陛下宽心以居。”
赵彦听了勇进的一番话之后,深为他的大义凛然所感动,不由得向勇进深深鞠躬,“在下冒昧代陛下谢过令君大人。一切亦还望令君大人善自珍重。”赵彦神色肃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辞别而去。
这是勇进的一个抉择时刻,为了吴越的天下,他要放弃郑钢,虽然郑钢与他故交久远,目送着赵彦离去后,过了片刻,勇进慢慢伸手将那锦帕系拢,轻轻包好了那一块块鹤形玉佩的碎片,眼角的清泪又莹莹如珠滴落而下。
最近勇进的侄子朱朗长大成人,开始跟随叔父走上仕途,这次与赵彦的谈话,朱朗全都听到了,“叔父大人不必过于悲切。”朱朗从书房内的檀香木屏风后面徐徐地走出来,轻声劝道,“孔大夫以玉碎之举而换得天下忠臣义士之觉醒奋起,您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啊!”